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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八 孙中堂(下)

    “只是这兹事体大……”,孙毓汶适时地收住了口,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那明一眼,见后者仍是一副懵懂模样,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万事皆须有个因由!”

    这话就已经说得很直白了――七年前孙毓汶谋划甲申易枢之所以能一击而中,使太后能将以恭王为首的一班军机全数革去,根子固然是因为当时太后对于主持枢府二十余年的恭王自光绪以来的日趋不思进取已感到无可容忍。而恰逢此时醇王又静极思动,让太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无论资历、声望、才具虽都不及恭王却也还勉强过得去,而诚恳谨慎又尤有过之的替手。

    但恭王毕竟是秉政二十余年的近支亲王,煌煌勋戚洋务领袖,声威人望都是一时无两,而若要将其罢黜,就必须找出一个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理由来。

    而孙毓汶能顺利将恭王拉下马,除了摸准了太后的心思外,另一个关键处就是抓住了当时正在进行的中法之战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当时中法两军在越南一带激烈交锋,云南巡抚唐炯等指挥不力以致前线清军节节败退,而孙毓汶才得以借时任左庶子的盛昱上折弹劾军机之际,为太后献上一方“边防不靖、疆臣因循、国用空虚、海防粉饰,不可对祖宗!”的番天印,只一记就将恭王自“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军机王大臣位置打落尘埃,几乎是永世不得翻身!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庆王的才具虽远不及恭、醇二王,但比值绰号“应声虫”的礼王自然要超乎之上。不过,有罢黜恭王的先例在前,如今庆王若想借醇王去世之机上位,首先自然也当给他自己觅得个像样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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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明拧着眉想了半天,这才试探着问道:“中堂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王爷那边应预先找好由头?”

    孙毓汶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蠢才,但说出口的话却平淡得有如一泓秋池:“正是此意。”

    “王爷也与下官商量过此事……”,那明的声音明显的低了下去,他以指作笔,蘸着茶碗里的普洱,就在两人面前的几案上写下了两个字。

    孙毓汶抬眼望去,两个笔锋刚健,颇得雍正书法三味的楷体字赫然映入了眼帘――园工!

    “竟险些忘了这一层!”,一见到这两个字,孙毓汶感觉直如醍醐灌顶,对庆王和那明的谋划顷刻间已是揣摩了个通通透透。

    六年前,即光绪十一年,朝廷为大兴海军而在米市大街与王府井大街之间煤渣胡同的原神机营衙门内设立总理海军事务衙门,以醇王为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庆郡王奕?和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会同办理。

    但和主持海军衙门的醇王,以及具体筹划北洋海军建设的李鸿章都不同的是,庆郡王这个会办大臣明管海军,但在暗地里除了分醇王之权外,还是同年朝廷正式颁旨动工的重修“三海”工程的主持者。而那明作为专掌宫廷修缮工程的内务府营造司郎中,在“三海”工程一事上出力颇多,朝中风传,挪借海军衙门经费以济三海的主意便出自这主奴二人。

    光绪十五年“三海”工程初步竣工,太后论功行赏,赐庆王四团正龙补服,而对于“园工”亦是殚精竭虑的内务府营造司朗中那明,也由太后赏了个内务府副总管大臣的二品顶子。

    想来庆王和那明心中应该打得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如果前几年的修“三海”能换一个郡王头衔和红珊瑚顶子的话,那眼下正在进行的将清漪园改建为颐和园的工程怎么样都能换来一个亲王衔和红宝石顶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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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让我转告中堂几句话”,见孙毓汶又是一副深沉模样,那明不由得又生出了几分焦虑。

    “嗯?王爷那边有何见教?”,孙毓汶依旧声色不动。

    “王爷的意思是,与其等着别人出错,莫如先把自己的手头事做好。”,那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把奕?的原意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公道自在人心,高下立判之余,各人该在何位置,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庆王竟有这样的见识?!孙毓汶心念一动,竟对那个自己平日里一向轻视的新贵郡王生出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王爷高明”,他少有的发自内心的称赞了奕?一次。

    “王爷自是高明!”,那明正色道,“不过王爷欲成事,恐怕还是离不了孙大人您。”

    那明几乎是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周围,圆胖脸上竟显出了几分瑟缩神色,他小心的凑近孙毓汶,压低声音道:“王爷的意思是,现在园子刚刚修到佛香阁,谐趣园和大戏楼这些地方因为内务府这边银帑不足只能暂缓,如果孙大人能和王爷一起把这事办下来,那太后那边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孙大人您这一份……”

    孙毓汶脸颊上的肌肉微微的抽搐一下,笑道:“这银子的事,似乎该找那大人您自己个和翁师傅那个户部尚书吧?”

    “中堂说笑了……”,见孙毓汶还是咬死了不松口,那明强笑了下,继续道:“打同治爷那时候起,内务府就没有过银子,至于户部那里……不说也罢。”,他一双小眼睛烁烁的闪着光,用近前的孙毓汶都只能勉强听清的声音道:“要修园子,还是得落到海部上……”

    又要挪借海军经费?!

    孙毓汶心下凛然,面上却仍不动生色:“那岂不是王爷自己在衙门里就能办了?”――醇王病逝后,庆王接任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那明却要专门往自己府上跑上这么一趟,难道说这对主奴又有什么新的胆大包天的念头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下官也不瞒孙大人了”,那明觉得喉咙都有些干涩,他咽了口口水,低低的道:“王爷的意思是,此前修三海,挪借的海军衙门的银子事后都要慢慢归还,其中就颇有些本来是打算用在颐和园工程上的。”

    “所以王爷这次的意思是,既然北洋海军3年前就已成军,平日里光训练烧煤放炮保养发饷就可以了,自然也就无需花那么多银子去购船购炮,那不如索性先停上那么几年,待朝廷财政上充裕了,再徐徐图之不迟。”

    这次是要直接挪用海军的船炮经费了?!

    兹事体大,孙毓汶怔了良久,心里已是雪亮――庆王即想办成此事,又不想背上曲意逢迎的佞臣之名,更不愿去直接得罪那位此时正坐镇天津的天下首牧,所以便生出了这个让军机处出面顶缸的主意来,倒也还算是精明!

    只是,你庆王爷这个总理海军事务大臣不愿意背上为讨好太后而挖自家墙脚的骂名,那李鸿章又岂是我这个有实无名的“大军机”得罪的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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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孙毓汶思量片刻,心中已是有了定见――庆王和李鸿章,孰轻孰重,不问自明。

    “从古以来,帝皇大丧天下元气的,无非三事:其一,如隋炀帝般,好大喜功、大治武备,残民以逞,以致海内沸腾;其二,如祖龙般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使民不堪其苦;其三,如梁武帝般,佞神信佛、醉心祠祷之事,政务废弛,国势也自然倾颓了……”,见那明已听得是一头雾水,孙毓汶便解释道:“就是说建海军,修园林这些事,都是花钱如流水一般的。”

    那明点了点头,脸上却仍有懵懂之色。

    “国朝以孝治天下”,尽管心中已经打定了拒绝的念头,但孙毓汶仍小心的斟酌着词句,“颐和园乃是太后归政后颐养天年的地方,自是耽误不得的!”

    “但水师亦是国之大事!”,孙毓汶顿了顿,已是换了口风,“光绪十年中法战后,朝廷曾明发上谕‘上年法人寻衅,叠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如今尚不过七年!而水师却只是稍具规模,且倭寇自光绪十年后一直在三韩之地蠢蠢欲动……”

    “此时……”,孙毓汶看了看已是变了脸色的那明,继续道:“自然不是海军停购船炮的时节。”

    孙毓汶从容不迫侃侃言来,句句温馨可人,毫不剑拔弩张,但字字都带着骨头,寥寥数语间,已是将拒绝之意表达的清清楚楚。

    那明明显是愣了,原本想自己和庆王抛出了如此之大的一个香饵,孙毓汶即便不是满口答应,最多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的推诿一番,没想到孙毓汶竟如此不假辞色!用府中下人的话说,这可真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想了想,自己也觉负气,便气哼哼的收起那卷董其昌的《前后赤壁赋册》真本,敷衍着向孙毓汶行了个礼,自顾自的去了。

    孙毓汶望着那个远去的矮胖身影,嘴角露出一抹冷峻的笑意,一双倒三角眼里竟放出绿幽幽的光来。

    “备轿”,他冷冷的对那个战战兢兢的“挪”进屋中的管家道,“走后门,去李总管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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