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纶已经在李鸿章卧房外等了近1个钟头了。
李鸿章每日午饭后必要睡一个钟头的午觉,20余年来,无一日例外。
对于自己这位岳父在起居饮食上的严谨自治,张佩纶一向是钦佩有加的――李鸿章少年时性情狂放,起居亦好随心所欲,30余岁时入时为湘军大帅的曾国藩幕府,经曾国藩一番调教,竟是浮躁之气尽去,成了个每日饮食起居都必依一定时刻的自律之人。
室内突然传出一声熟悉的咳嗽声,正在冥思的张佩纶猛地一个激灵,抬脚就向卧室内走去。
守在门口的仆役很知机的为这位中堂爷的东床掀开了帘子,自打光绪十四年张佩纶入李鸿章幕府以后,这个大多数京官眼中早已是复起无望的落魄清流就成了了中堂爷眼中的第一号红人,似这种守在中堂爷卧室外等中堂醒来便直闯屋中的事,他们这些随侍多年的下人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昼寝方起,李鸿章的气色看起来相当不错,他坐在床上,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待下人侍候他穿戴整齐后,又伸手接过张佩纶递过来的银质小碗,仰首将里面盛的双鸡精汁一饮而尽,这才笑道:“幼樵,又出了什么大事?日本人打到天津了?”
张佩纶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了岳父大人的揶揄,他向李鸿章扬了扬手中的几张纸笺:“三封电报、一篇奇文。”
言简意赅……
“嗯,第一封电报说什么?”,李鸿章站了起来,开始随意的在卧室中踱起步来。
“京中来电,高阳要学生告知中堂,兴献已殁,闻虞山静极思动,恐其再生‘以昆明易渤海’之念,要我北洋需速作筹谋。”,张佩纶放下第一份电报,语气中已多了几分阴郁,“中堂,兴献一去,虞山在中枢便再无顾忌。此人一项刚愎,与中堂又素有旧怨,学生是真的有些担心这位大司农……会又作出些道德文章”
“道德文章?”,李鸿章心中暗笑――自己新纳的这位娇客到底是清流出身,这个清流间评议朝政时爱用隐语的毛病估计这辈子是改不掉了。
所谓“兴献”,暗指去年腊月间病逝的首任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光绪十年“甲申易枢”后遥控军机处的“太上军机”――老醇王奕?,醇王乃是光绪皇帝的本生父,而光绪又是以同治帝堂弟的身份“兄终弟及”入继大统,故昔日张佩纶等一干清流援引前明杨廷和以兴献王继武宗之皇帝位的旧例,称其为“兴献”;而“虞山”、“大司农”指的则是籍贯江苏常熟虞山,此时正在户部尚书任上的两朝帝师翁同?;至于“高阳”则是与张佩纶有师生之谊,“甲申易枢”时被一体扫了进去的前任军机大臣李鸿藻。
李鸿藻本人是张佩纶所属的北派清流领袖,经张佩纶这层关系,早年在军机大臣任上时就与李鸿章暗通款曲,1884年罢军机大臣后虽在朝中影响大减,但与李鸿章私下的往来却因张佩纶正式由清流变淮戚而更形频密,俨然已经是常驻津门的李鸿章在京师的最主要消息来源之一。
“正是!”,张佩纶眼皮一翻,平日里黯淡无神的一双眼已是精芒怒射,“甲申易枢,乐道退隐,高阳黜落,军机之中,只有他翁常熟一个人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此人为人好名,常趋巧利,荣仲华是他换帖兄弟,为了一个秋官之位,亦被他所算计……”
李鸿章眼皮霍的一跳――昔年翁同?为图一个刑部尚书的实缺,阴通前南派清流领袖沈桂芬在背后暗算他自己的金兰兄弟荣禄,这在光绪朝满朝文武中,早已是公开之秘!而那位终日以道学先生自居的两朝帝师的品性,由此也可见一斑。
“自光绪十四年丹翁退职,翁常熟接掌户部以来,于我北洋所需之款百般推诿!而太后修园之经费却四处罗致,甚至连海军衙门原本要解之北洋的海防款项亦多有挪借!中堂……如今倭寇图我之心已日渐昭昭,若这时翁某拿出个‘以孝治天下’的番天印出来,吾恐北洋的‘有贝之才’,就此只能杯水车薪矣!”
“给庆邸的礼单备好了没?”,李鸿章突然停了下来。
“早已备齐”
“再加二万两银票,另外,幼樵,你即刻替我拟一道折子,告知朝廷,北洋将于四月间行三年一次之大会操,循光绪十二年旧例,应以总理海军事务大臣代天巡阅!”
“是,学生一会就去办。”,张佩纶已是心下雪亮,醇王病逝后,能接替其本兼各职者,除庆王外不作第二人想。而自己的这位岳父大人想来是打算走庆王的门路,以保住海军衙门对于北洋海军的必要支持了。
李鸿藻的来电到这里算是处理的告一断落,张佩纶随即又拿起了第二封电报,“丁禹廷来电,刘子香返回刘公岛后,方知倭寇已于阿姆斯特朗厂新订购之快船竟如此新锐。悉闻阿姆斯特朗厂另已开建同型快船一艘,乞请中堂即可筹款,从速购之,以防另生变故。”
“知道了”,李鸿章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第三封呢?”
“第三封来自湖南,中堂,郭筠仙自今春便患病,如今眼见已是不起了。”,虽然早已知晓信上的内容,但此时说来,张佩纶心中仍不由得一片怆然――郭嵩焘和李鸿章三十年相交莫逆,当年郭嵩焘因力主仿效西洋变法图强而遭致朝野间一片攻讦,李鸿章却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为其奔走正名。
如今乡野间郭公将逝,朝堂上又少了个大力支持的醇王,而继任的又是那么一个爱财如命的庆王爷,再加上那个成事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的翁师傅,中堂大人从此更加势单力孤了!
果然,听得郭嵩焘病危的消息,李鸿章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卧室内的西洋式躺椅上,阖上双目,良久无言!
“筠仙久历西事,我原本还指望其能出山,为我筹划以夷制夷之事……”,过了良久,李鸿章才重新开口,“幼樵……”。
“学生在”,张佩纶轻声答道。
“你不是还有一篇奇文么?读来听听?”
“是”,张佩纶心中猛的感觉一阵紧张――今天的电报和文章的排序,可是颇费了他一番心思,为的便是要在自己这位岳父大人情绪最低落时,让他有一个如获至宝之感。
毕竟,世上虽有千里马,却也需要有伯乐,更要伯乐有心情赏识……
轻轻展开手中的文章,张佩纶开始抑扬顿挫的读了起来:“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任某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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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佩纶的朗读已经进入了尾声:“……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没有了?!”,一直阖目静静倾听的李鸿章缓缓睁开了眼,问道。
“其文尽矣!”,张佩纶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李鸿章的脸色,答道。
“果是奇文!”,李鸿章接下来的反应却让他生生的吓了一跳,只见这个年逾七旬的老人以一种和他的年龄颇不相称的灵活身手猛地从躺椅上跃了起来,在房间内疾疾而走。
“大格局!大气势!”,李鸿章看起来颇为兴奋,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方才停了下来。
“幼樵,这是那个任治明的手笔?”,他盯着张佩纶问道,方才弥漫在脸上的萧索之色已浑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压抑不住的浓浓兴奋。
“正是。”,张佩纶正色答道,“任生半月前刚刚通过了水师学堂的教习测试,现除以副总教习兼任驾驶、管轮二班的数学教习外,还向严几道呈请,为两班学生开一新课,名为《海军兵学》,教授美利坚国安纳波利斯海校总办马汉氏所著之《海上兵学考》,其课堂群情踊跃,学生均已能受任某之教益而为荣。”
“这篇《少年中国说》,便是任某给其所译的《海上兵学考》所做的自序。”
“嗯,甚好,甚好!”,李鸿章连连点头,“幼樵,今日有任某的课业否?”,自任令羽正式进入天津水师学堂后,他平日里的举动便由张佩纶安排在学生中的直隶同乡源源不断的报到了这位直隶总督大人的案前。
“原本应当是有的……”,张佩纶笑得古怪。
“那好,那我这个老朽,就去听听他这个少年的高论……等等”,李鸿章终于注意到了张佩纶脸上的诡异神情,“幼樵?”
“回禀中堂”,张佩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向李鸿章道:“不知中堂还记不记得半月前见刘子香时给学生安排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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