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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上)

    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卡奥斯帝都天舞之城的皇宫里,正在举行一场近年来少有的盛大宴会,以庆祝此番西征作战的彻底成功。

    从大陆历596年,皇帝法兰决意出兵南下算起,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年头。这些年来卡奥斯帝国在战场上有得有失,但总体的局面一直不是很好。到这一次,总算挽回颓势,一举消灭对帝国构成腹心之威胁的草原之国,更除去了那位文兼武备的奇立恩王——他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卡奥斯的最强之敌。所有这一切,都令帝国君臣心中大感欣慰。

    只是,在战役的最后阶段,由于阿古利亚与索菲亚两国的活跃行动,导致帝国也付出相当代价——损失了两位军团长级别的大将。这令皇帝法兰以及宰相夫利斯大为恼火。自古以来将才最是难寻,纵使现在的卡奥斯朝廷中人才济济,这份损失也让足以他们感到最彻骨的心痛。

    不过,虽然在心里恼火,表面上却还是不能显露出来的。法兰与夫利斯在这一点上很有默契,除了在军中表达追悼之意外,在公开场合对此事尽量不提及。举办大规模的庆功宴会,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吸引国内军民的注意力,避免他们过多关注本军的损失。

    相较于本国众多的军团数量,卡奥斯帝国的财政收入一向比较吃紧,以前对于宴会这类“颓糜奢侈,虚耗国库”的事情多半是能省则省,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宰相夫利斯可舍不得掏一个铜子儿在这种享乐之事上。不过这一两年来情况大为好转,由于商业之都米兰城邦重新投向帝国一边,卡奥斯国内的商队贸易大为活跃;而冰龙海骑士团的强大舰队几次南下,沉重打击了科夫诺商人的扩张势头,知情识趣的米兰大公阿尔伯特投桃报李,大量增加了对帝国的金钱援助,夫利斯一直攥得紧紧的钱袋子终于可以放松些了;再加上这一次刻意要宣扬军功,也就免不了铺张排场一番——帝国皇宫朱门大开,出入其中的,不仅有此番立下了赫赫功勋的将士们,还包括了国中绝大部分的名流清贵,望族世家。就连帝都的普通百姓,也都可以享受到一顿不错的酒肉大餐。一时间,卡奥斯帝都天舞之城中到处是一片燕舞笙歌,显现出这些年来难得一见的繁华热闹。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在这一片欢庆热闹的气氛中,却有两个人一脸的愁眉不展,站在皇宫附近一座普通的住宅门前发愣。这里是属于帝**家眷的居住区,平素专门有卫兵巡逻值哨。倘若是普通人,哪怕在此稍作停留都会引来严厉的盘问,不过,此刻,对于站在这里的两位,周围哨兵除了恭身敬礼外,不敢进行任何一点打搅。

    男爵凯勒尔怀抱着一个用红色披风包裹起来的木头匣子,已经在这里站了老半天了。他几次三番想要动手去敲那扇门,但每次都缩回手来。犹豫良久,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向旁边的年轻同伴求援。

    “雷昂大人,能不能请您代下官进去……进去转交一下。下官……下官实在是没有勇气跨进这扇门哪。”

    青龙骑士雷昂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享有大陆第一勇士的威名,但在此刻,面对那一扇普普通通的门,他的脸上竟也现出一丝怯意来。

    轻轻摇了摇头,雷昂说道:

    “这件事情……凯勒尔男爵,这是你的责任,无人能够代劳的——你是卡尔达克将军生前最亲近的朋友,也可以说是他们的一家人,如果连你都不能传递,那还有谁可以呢?”

    凯勒尔低下头去,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咬咬牙:

    “是,雷昂大人,您说得很对。这是下官的责任,这一次若非下官擅离职守,卡尔达克大人也许不会……这一切都是下官的错,当然是应该由下官来承担后果的。”

    雷昂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

    “凯勒尔将军,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下官明白,但下官终究应该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凯勒尔竟然一把推开了雷昂的手。他不再犹豫,大踏步走上台阶,伸手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里面一位小女仆探出头来,她对于雷昂与凯勒尔两人显然都不陌生,行了个礼之后便请两人进去。

    凯勒尔再次回头,用求助性的目光看了雷昂一眼,但后者再次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凯勒尔无可奈何,只得紧走两步,跟着那小女仆走进房门,走进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不过凯勒尔以前常来做客,对这间屋子的格局布置并不陌生,所以走得很快。以前这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但现在,在外面一片欢腾的气氛中,这座房子给人的感觉却很压抑。凯勒尔越往里头走,心情就越是沉重,先前在门口所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耗的精光,但他更没有勇气回头逃跑,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木头匣子往里走。就连那一直很活泼可爱的小女仆,此时也仿佛感觉到什么,只是闷声不响的在前头带路,而不象以前那样向凯勒尔讨要糖果点心。

    终于,他们来到一间有光的屋子里。这里是整间屋子的起居室,阳光条件最好,闲暇时主人们往往喜欢坐在这里晒晒太阳,聊聊天。凯勒尔以前也多次参加这种家庭聚会,对于尚无家室的他来说,这地方经常可以让他感觉到家庭的温馨,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是现在,这里竟也是冷冷的。

    他突然停下脚步,面前是一架纱帘,在帘幕后面,一个女性人影背对着他,静静坐在圈椅中,一动不动。凯勒尔深深弯下腰去,嘴唇几次张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片刻,反而是那女子先说话:

    “凯勒尔将军,是你来了么?”

    “是,夫人。是下官……下官……下官带来了坏消息……”

    凯勒尔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原先已经千万遍考虑过如何措辞,但到了此刻,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哆哆嗦嗦举起手中木匣,想要递过去之后便转身逃出这屋子再也不回来。可是不知为何,往日强壮结实的臂膀此刻却全没了力气,手举了半天也没能伸出去。正在此时,他听见帘幕那头传来轻轻的声音:

    “他死了,是么?”

    “……是,是的。军团长大人牺牲了……都是下官的错,下官未能恪尽职守,最后交战时不在大人身边……下官,下官只能将这个带回来……”

    凯勒尔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将装有卡尔达克骨灰的那个木头匣子举过头顶。然而里面并没有伸手来接,那位女子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楚的幽幽叹息,缓缓站了起来。

    “战争胜利了……可是我的丈夫却死了……多么希望你是在说谎啊,凯勒尔。”

    后面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但凯勒尔已经听不清楚,他只看到帘幕中那背影肩头在微微抖动,隐约伴随着轻微的啜泣声……凯勒尔心中如刀割般难受,他将骨灰匣子交给旁边的小女仆,向着帘幕中深深拜伏:

    “请夫人千万节哀,大人虽然身故,可赤龙军团还在,下官……下官等一定竭尽全力,为军团长大人报仇!”

    “……报仇么?就算报了仇,也不能让他回来了……那时候,说好的,春天一到就接我回家……后来又写信说战争结束就回来……可如今,春天早过了,陛下的大军也回来了,他却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他的消息……每天都在等人来,可每天又怕有人来……凯勒尔,凯勒尔,我是多么的感激你,又是多么的……痛恨你呀。”

    听到帘幕中这些喃喃呓语,凯勒尔再也不忍心待下去。他再次深深的鞠躬行礼,然后便硬着头皮请求告退,里面当然也没有拦阻,凯勒尔一步一步慢慢的退出房间去。

    在最后跨出起居室房门的时候,凯勒尔看见帘幕后头那人正站在窗台边上,逆着阳光,形成一个清晰的剪影。这幅画面他很熟悉的——从前卡尔达克夫妇常常这样依偎着站在窗台前面观赏外面风景,可是如今,那里只剩下孤零零一个身影独自站立,说不出的孤单寂寞。

    几乎在同一时刻,卡奥斯皇宫中的宴会也已经达到最**。宾客们在皇帝与宰相的亲自带动下,都接连举起手中的酒杯,一次又一次为此番立下战功的将军们祝酒庆功。

    虽然宴会邀请的客人各式各样,但其中最多的当然还是军人——所有参与过出征的将士,只要是有点身份地位的,都被邀请进入皇宫饮酒叙谈,而普通士兵则被安排在军营中庆祝。就连负责留守的军团,只要不是正在执勤巡逻的,也大都享受到同样待遇。所以此刻,卡奥斯皇宫大殿中英气逼人,帝**团的精锐都集中在这里了。

    皇帝法兰脸上已经略有了几分醉意,但这尚不足以影响他的思考能力。看着宴会厅中一排排,一队队身披各色盔甲战袍的英武将士,卡奥斯的皇帝忽然扬声大笑。众将皆吃了一惊,回头看向御席,只见皇帝意气洋洋,站起来举起手中酒杯:

    “诸卿,想朕自幼习武,少年时亦无大志,只愿此生为一武夫,卫国戍边足矣。后虽因机缘巧合,登上帝皇之位,可是在朕的胸膛里,仍然与诸卿一样,跳动的乃是一颗武人之心!”

    几句话使得殿中诸将人人大受鼓舞,特别是那些青年将官,个个脸上都显出热切神色。只有站在皇帝身后的帝国宰相夫利斯,听皇帝说到“机缘巧合”时,眉毛微微跳了跳,眼中微微现出一丝笑意来。不过他的脸上表情依然是不动声色,皇帝也不可能注意到身后的事情,依然大声的说笑着:

    “朕登位这二十年来,虽不敢说功勋卓著,却也不曾荒废度过。想朕即位之初,国中一片萧条;军中兵力捉襟见肘;朝中宿将各拥派系,朝廷纵有令谕,也难以执行……而南方那些国家,更是将我们视之为野人蛮族,肆意嘲笑!”

    饮了一口杯中美酒,法兰的脸色愈发红润,他看着富丽堂皇的大殿装饰,看着殿中衣饰华贵的名流贵族们,傲然笑道:

    “再看看今天:我卡奥斯国家富足,政令畅通,而最令朕得意的事迹,就是我们卡奥斯拥有了全大陆最强的骑士团——时至今日,还有谁敢看我们不起?还有哪一个国家敢轻视我们的十大军团!”

    “陛下英明。”

    诸将一同恭身呼应,法兰举杯大笑:

    “诸位,让我们为帝国的十大军团,干杯!”

    “干杯!”

    诸将一起举起酒杯,大殿中气氛一时达到最**。

    当法兰喝干杯中酒,放下水晶杯之后,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悄悄拉他袖子,他回头一看,却是宰相夫利斯。

    “贤卿有什么事么?”

    “陛下,方才您性质正高,微臣不好打断,可实际上……陛下,现在说什么‘十大军团’,恐怕有些不合适。”

    “为什么?”

    法兰有些不悦,夫利斯则脸色发苦,轻声说道:

    “陛下难道忘了么?奇亚森城失陷,龙枪骑士团……自哈恩尼巴尔伯爵以下,没有一个人逃出来的……”

    法兰哦了一声,缓缓坐回到椅子上,皱起眉头:

    “一整个军团,居然连一个活着逃生的都没有?——那个大主教海因当真使用了妖法?”

    “不知道,但肯定是某种我们还不知道的手段……不过那里倒也不是完全没人逃脱。微臣的黑龙圣修士团编制里,原先奇亚森守备队里有一些人逃了回来。”

    “那里还有守备队?难道没补充到龙枪骑士团里头去?”

    法兰不解问道,夫利斯苦笑一声:

    “没有,哈恩尼巴尔伯爵拒绝补充新人……龙枪骑士团一直到最后灭亡,都完完全全是当年梅菲斯的那批部下。”

    “他们还在和朕赌气……这帮老家伙,真够倔强的,宁肯全军覆没,也不愿接受我法兰王朝的一兵一卒!”

    皇帝法兰恨恨说道,夫利斯则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为了维护卡奥斯的国土不受入侵,他们却战至最后一人……陛下,他们不是没机会逃的……哈恩尼巴尔伯爵,完完全全是在为卡奥斯国尽忠啊。”

    “朕知道,可这更让朕生气——朕已经作了二十年的卡奥斯皇帝,难道还代表不了国家?他们愿意为卡奥斯战死,却始终不愿对朕宣誓效忠,分明还是不愿承认朕为正统!”

    法兰的脸色愈发愤怒,而夫利斯则依旧叹气:

    “算了吧,一切都已经过去……只是可惜,龙枪骑士团,它曾经代表了我们卡奥斯最强的军力啊……陛下您看,是否有必要重新建立一支龙枪骑士团?”

    “哼,那只是过去的事情了。看看现在,不仅仅有朕的双头龙皇骑士团,包括青龙骑士团,白龙圣骑士团,帝国近卫军……哪一支比它弱了?朕不缺军团——龙枪骑士团?就让它与梅菲斯,法洛克那些人一起,成为过去那个旧王朝的回忆吧。宰相听好了——从今往后,取消龙枪骑士团的编制,卡奥斯帝国的军团序列中,再没有这个名字!”

    许是酒劲上涌的缘故,法兰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响了许多。御席周围很多人都听见了他的决断,众人纷纷抬头,吃惊的看了看他们的皇帝,随即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法兰也懒得理睬,只是自顾自大口喝酒。灌了一阵,忽然觉得眼前光线被遮挡,他抬头一看,却是皇太子奥利佛站在面前。

    “你过来干什么?”

    法兰随口问道,由于奥利佛在这一次草原之战中立下最大功勋,法兰的对他的态度也就不象以前那么严厉。奥利佛虽然觉察到这种变化,但他依然是毕恭毕敬的。

    “听闻父皇要取消龙枪骑士团的名号?”

    奥利佛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兰随口嗯了一声,又拿起桌上的酒杯。

    “这件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对了,这一次你立下首功,朕答应给你的奖赏,你可想好要什么了?”

    “儿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奥利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一点一点打开,法兰与夫利斯两人都好奇看着,那布包逐渐展开,显出里面的紫色衬里和金黄色花绣,虽然由于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但依然可以清晰看到那是一条昂首怒龙盘旋在一柄黄金枪上。法兰与夫利斯两人同时长吸了一口气——那正是龙枪骑士团的标志,紫色龙旗!

    “这件东西……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

    法兰眯眼盯着奥利佛,后者连忙恭身作答:

    “是儿臣有一名部下,名叫菲利尔的,他从逃出来的奇亚森守备队那里得到此物,便交给了儿臣——父皇询问儿臣需要什么赏赐,儿臣已经决定了——就是要这面旗帜。这是当年爱尔立达斯将军建立军团制度时,初次使用的指挥旗吧?”

    “是件老古董,不过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愿意就留着吧,也算一件收藏品。”

    法兰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打算继续喝酒,但奥利佛不愿就此结束,他再一次弯下腰去:

    “父皇,这面龙旗可代表着我们卡奥斯军团的光辉历史和悠久传统啊!难道仅仅作为收藏品?”

    “哦?你想怎么样?”

    法兰有些不耐烦起来,奥利佛抬起头,目光炯炯,显然很坚定。

    “儿臣所要的,不单单是一面军旗,而是这面军旗上所代表的光荣与历史——儿臣想要龙枪骑士团的名号!”

    “嗯?”

    法兰眼中射出警惕之色,他坐直身体:

    “你当年走的时候虽然年纪很小,却也应该知道——龙枪骑士团一直和朕作对,朕早就有意废黜这支军团。”

    “那是外人令父皇放心不下,可如今是儿臣啊!”

    奥利佛沉声说道:

    “儿臣乃是真正的飞龙骑士,麾下指挥整整一个龙骑士军团,再加上执掌天之圣枪……父皇,‘龙枪骑士团’这个名号,对于儿臣的龙骑士团来说可是名副其实哪。哈恩尼巴尔老伯爵为国尽忠,正是儿臣学习的楷模。就请父皇允许儿臣承袭哈恩尼巴尔老伯爵遗志,成为新的‘卡奥斯之盾’!”

    一边说着,奥利佛单膝跪倒,非常正式地提出了请求。法兰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宰相夫利斯那边。然而夫利斯却没有表态,只是静静看着自信满满的皇太子奥利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