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宫内徘徊,太监宫女素知安岳长公主对燕芷有意,自以为燕芷成婚,长公主失落,且兼安岳长公主平素清高,懒于与奴婢们打交道,因此宫女太监亦不敢招惹,不过问候一下,并不十分管顾她。
汉宫外殿正是乱哄哄,内殿却是清冷,韩悠只在内殿闲逛一阵,想也无聊,便去那败落小花园欲寻灵修。却不料走至一座旱桥之上时,听闻一阵啜泣之声,并一个女子低语。侧耳听时,却是一个女子在安慰某人,心中好奇,此等时刻竟有人在汉宫哭泣,可长了几颗脑袋?!
循声找去,果见桥下牡丹花圃里,一男一女,正自相对抹泪。
那女孩年纪与已相仿,圆脸圆眼,微微有些胖,显得极可爱,却不认识。而男子却赫然便是安国公独孤泓。
大男人,动不动便哭,恶念一动,跳将出来,佯怒道:“何人大胆,公主大婚之日,竟然在宫内哭泣!”
唬得那女孩掩住胸口,低喃了声“阿弥陀佛”,怔怔地看着韩悠,下气道:“棠林见过长公主!”
呃,此女便是棠林么?前些日灵修才提及,虽非十分貌美,倒也可爱得紧,更是存心逗弄,装腔拿势学着安岳长公主的口气道:“是何道理,说来!”
那独孤泓掏出绢帕,抹去残泪,直起身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韩悠,道:“长公主不知今日是燕芷燕将军大婚之日么?”
“怎么不知!”好奇怪的问话,莫说整个汉宫,便是大汉天下,恐怕亦是人人皆知了。
独孤泓疑惑更甚,当年不过选贵女,长公主便闹出那般动静,又等了四年光阴,竟不婚配,如今燕芷大婚,怎么反倒……反倒如此沉静。“长公主倒淡定,恕泓情难自禁之罪!”
韩悠稍一思量,愰然明白独孤泓的疑惑之色,轻咳一声,道:“儿女婚姻当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本宫有何不淡定的。汝倒说说如何情难自禁!”
独孤泓尚未开口,棠林倒抢着答道:“长公主不知么?泓与长安公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便是长安公主失忆之症,亦是为救独孤泓所致。如今公主出阁,怎叫独孤泓不难过!”
幸亏有面具遮掩,韩悠的错愕之情才不至显露出来。却听独孤泓幽幽道:“泓早暗下誓言,此生非长安公主不娶,既然皇命难违,泓便孤寡一生罢了。罢了、罢了!”言之又有清泪涌出。
果然……果然如二人所言么?失忆前的那个韩悠与独孤泓到底有何干系?韩悠忽然好想知道,那些秀秀落霞根本未曾提及过的往事。自己的前十五年年华,到底是如何渡过的?面前的这个安国公,纯美绝伦的脸上哀戚之色,竟令人如此动容,又那般似曾相识。
忽然无端地生出亲近之感,走近独孤泓,提起广袖便向他的泪眼上抹去。独孤泓倒唬了一跳,方放眼打量面前的“安岳长公主”,蓦地便定定地怔住了,半晌才错愕道:“你、你不是安岳长公主!”
棠林只道他迷了心智:“胡说甚么!还望长公主看在泓用情之深的份上,遮掩遮掩,若叫皇上知道,怕不是好顽的!”
“不,你不是安岳公主,你是……韩悠!”
韩悠不知道独孤泓是如何辨认出自己来的,忙掩了他的嘴,四周扫了一眼,所幸并无他人。“嘘,莫伸张,教人知道可就前功尽弃了!”最起码要撑到洞房花烛啊,到时候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便是父皇也无法可想了,再有甚么责罚,本宫接着便是。
“你果然是悠……”棠林的嘴巴再难合拢:“那新娘子又是哪个?”
嘻嘻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新娘子自然是此人啦!”
却猛然身体一紧,原来早被独孤泓揽入了怀里,本能地想拒绝和挣扎,但似是融化了一般,竟然浑无力气,就由独孤泓那么紧紧抱着。越来越觉得这种感觉熟悉,那股淡淡的白芷熏香,和清新的男子气息,能感觉出对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奏着相同的节拍……
“好你个见色忘友的韩悠,还装神弄鬼唬我一跳!”
唉,这个缺心眼的姑娘,独孤泓很想点了某人的哑**。
大窘,忙挣脱开,乜了一眼棠林:“我们很熟吗?”
“我倒忘了阿悠失忆了!”棠林一拍脑袋:“打个比方吧,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贼船上的强盗,那狼狈为奸、狐朋狗友之类的词便是为咱俩设的!”棠林亦是心绪大好,难免口出无忌。听得韩悠一笑,心道,这个姑娘倒是蛮有意思。想了想,问道:“汝如今可住宫里,得闲一起玩耍?”
棠林方显黯然,罕见地叹了口气道:“虽在宫里,却在外殿,素日不得入内殿来的。如今也和奴婢使女相去不远!”
独孤泓道:“倒也不愁,改日得皇上心绪好,为你和王翦完了婚,便搬出皇宫中去,逍遥自在,多少是好?”因见韩悠尚在汉宫,独孤泓郁闷伤情一扫而尽,心情大好。
“还敢提王翦!作死的悠儿,竟是你的主意,你怎自己不爱那胖子。”更是来气,看看韩悠一脸迷茫无辜,也是无可奈何。
“其他暂且不提,悠儿,如此偷梁换柱,皇上迟早知晓,倒先要想好对策,如何化解才好!”
“管顾不得,只过了今晚,父皇也无法了!”
“话虽如此,但终究是欺君之罪,此事若放在别个身上,恐怕诛九族也及得上了。皇上虽宠你,但若不治你的罪,今后却如何能服群臣,能服天下!”
想得倒蛮多,毕竟是男儿,心思缜密,哪如自己胡乱任性。想了想,从怀内摸出一样事物,晃了晃,笑道:“我有宝物!”
“免罪金牌!唔,若如此,倒也无碍,最多责骂几句!”独孤泓放下心来,“只是目下,倒怎生安置悠儿?”
是啊,总不成在宫里乱逛一夜。老实答道:“悠实无处可去!浣溪殿去不得,亦恐长公主房里宫女认出,正烦恼此事呢!”
“这有何烦恼的,索性越发疯癫一回,我也不回外殿了,咱们出宫去耍一夜!”
“出宫!”却是异口同声。宫禁森严,未得令牌,哪能欺瞒过层层守卫!
“正是,看本姑娘能耐!且随我来!”
棠林带着二人左曲右绕,不时来到一座假山,便是当日与韩悠、乐瑶公主偷偷出宫那处秘道。当下启动机关,打开洞口来。
原来街道之上亦是喜气喧天,街头巷尾,闲汉杂役俱在纷纷议论公主出阁之事。将那气派排场添油加醋一番,直将那听者勾出涎水来。三人听了只是暗笑,此时宫筵已散,一时车水马龙。独孤泓恐叫人认出来,乃道:“我倒知一个妙处,素日郊游打猎都在那里打尖,如今正好可以避一避!”于是雇了辆骈车,掩下窗帷,直奔城郊而去。
堪堪走了一个时辰,方到目的地,已是日落黄昏宿鸟归巢之时。
眼前却是数间木房,临着驿道,孤零零矗在一片桃花林里,房前挑出一个酒幌出来,方显出是一座小酒肆。掌柜的却是一对花甲夫妻,两鬓斑白,一脸慈祥,精神倒是矍铄,另有一个哑姑娘,却是路边拣来的养女。
坐定,独孤泓道:“莫看酒肆虽小,却烧得一手好野味,每每思之,犹口齿余香。”
环顾房内,虽简朴却雅洁。窗外正是春意盎然,满目桃花,地上亦是落英缤纷,映着一片灿烂晚霞,直如佛光幻境一般。
韩悠提议道:“如此好景,不如去那桃林里吃喝,却不是更妙!”
二人轰然叫好,唤来掌柜移桌挪凳,就那青草之上,桃荫之下,啖肉吃酒,聊些前尘往事,不过两刻钟,俱已醉意朦胧。
独孤泓欣喜自不必说,韩悠亦未料今日之奇遇,棠林本自豪爽,更兼野味能开怀,春光宜下酒,因此酒到杯干,渐至连那长条板凳也坐立不住,索性席地半坐半卧。
“阿悠,喂、喂我一块兔子肉,我便饶你!”棠林卷着舌头道。
“饶我甚么?凭甚么要喂你肉吃,你倒给我筛钟酒!”韩悠口齿虽还清,头脑却是懵懂。
“作、作甚么怂恿皇上将我婚配给那胖子,你可知本姑娘心上之人是、是谁么?”
“是谁?不会竟是他罢!”韩悠手指独孤泓,痴痴笑道,两抹飞红倒似摘来两片彩霞。独孤泓酒量尚可,醉意最轻,忙道:“我看王翦最好,人言心宽体胖,如今又供着与世无争的翰林之职,况又是皇家血脉,为人也诚恳,是个值得托付……”
噗——却教一只鸡腿堵住了嘴巴。
“若照此说来,那、那乐瑶公主又有哪点不好,你为甚不理、理睬人家!”
韩悠却听得懵懂,迷离着醉眼问道:“泓,乐瑶公主可是爱你么?”
“不过是从小相处,又同在宗学,因此亲厚些。”忙转移话题:“悠,此情此景,倒教我想起一首诗来,我唱予你听。”当下以箸击盘沿,吟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