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悠睡得很沉,
似乎自从离开汉宫,她就再没有如此完整地睡过一觉,本来以为这一次也会像之前那样辗转难眠,即使勉强迷糊过去也是恶梦连连。
孰料,今日竟是一直安稳无梦。
当她睁开眼睛,窗外的夜色自轩窗格子投进来,细碎的月华零落了一地,恍惚中,她觉得自己还置身于浣溪殿,而这些天所经历的,统统不过是梦魇一场。
然而,一声轻咳惊醒梦中人,她瞬时落回了现实。
“夫……呃,请用晚食!”
韩悠侧头,屋里多了个托着食盘的中年人,但见他垂首敛目,形似恭谨。
可是,韩悠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敌意。
搜索记忆,她确定自己之前,绝无可能得罪过此类人。
心思回转间,
“你家将军呢?”她问道。
现在的福伯内心很矛盾,他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女人当作主母来看待。
虽然伊的眉目长得……还算过得去罢,可是世人皆知“娶妻当求贤”!
哪有女人像她恁般懒散的,看伊的情形也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结果呢,放着自家男人不管不问,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现下居然还有脸问及将军?再想想将军,把她的事交托给自己后就进了议事厅,直到这个时候还没传饭呐!
韩悠迟迟没等到应答,而观这人的面色,反倒是愈加不善了。
即使她是如何擅长察颜观色的一个人,眼下这人心里的弯弯扰扰她也是决计猜不到的。
“他说过,要来陪我用晚食的!”韩悠理理衣裾,起身端坐在榻上。
“将军他,在议事厅。”或是见着韩悠举手抬足间倒是颇具大家之风,福伯语气稍缓,又补充了一句:“将军还未及用晚食!”
“如此。”韩悠颌首:“你先把托盘放下罢。”
福伯想这暗示该够明显了罢,于是,他把托盘放在了凭几上,静静退到了一边。
他看着女子从榻上下来,抬手理鬓,弯身汲屐,腰肢婀娜,步履娉婷,徐徐行到了凭几面前……他目瞪口呆了,他想自己终于有些了解将军的选择了。
可惜,下一瞬,美好的憧憬就那样……烟消云散。
他都要开口指出议事厅所在的那一刻,女子端起了食盘上的粟米粥,随后用铜杓舀了一勺,喂向了自己……
“啧……”
韩悠疑惑地转向身旁之人,看起来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怎么会发出这种怪声来?
而福伯现下懊悔地哟,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却是把韩悠给逗乐了,她索性把碗举到了福伯面前:“有毒?”
“没,没……”福伯冷汗都被吓出来了,连连摆手:“没没,不敢……”
“那是在里面加了甚么不该有的作料么?怪不得我闻着味儿就觉得怪。”
千万别跟女人讲理!不知怎的,福伯突然就想起了年少时自己老子的这句教诲。
韩悠心里乐开了,表面却不动声色,把碗重重置回了凭几:“哼。把你家将军唤来,这等吃食也用来待我么?”
刁蛮骄纵泼辣……
福伯在心里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关于女子的不善的词语都过了一遍。
但,一个好的管家是不能顶撞主子的,这一条是福伯的人生信条!他一直都是个好管家,而且不管他承认与否,眼前这女子都已成了他的主子。
于是,他屏息静气,以尽量冷静的腔调回道:“将军还在议事……”
“那,带我过议事厅去!”
啊?
“还有,别忘了把你这糟糕的吃食也给端上!没理由我一人受罪的,也让你家将军尝尝滋味。”韩悠背转过身,嘴角憋笑。
福伯怔愣,行动却是先于头脑,端起了托盘。
如果能空出一只手来,他还真想拍拍自己的额头,这叫甚么,殊途同归?
所谓的议事厅,不过是堂屋旁边的一间巴掌大的偏房。
当韩悠跨进门,坐在窗边对弈的两人同时抬头,正是燕芷和赵敢。
其时,赵敢也已换下了铠甲,一身便服,见着韩悠进来,他先是愕然,随即猛然起身,不小心就掀翻了面前的棋盘,黑子白子倾时就“叮叮咚咚”滚落了一地。
他马上弯腰想去收捡,可偏偏又无法忽视韩悠的存在,一时间竟是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窘迫至极。
燕芷却依旧优哉游哉,他转而对着韩悠,浅浅莞尔:“其芳,你与赵参将可是事先撺掇好的?”
赵敢和随着韩悠进来的福伯,两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燕芷。
韩悠却是笑了,她走过去,与赵敢擦身而过,坐到了燕芷对面——适才赵敢的位置:“看来赵参将的棋艺不佳啊,我连累悠之损了盘胜局?”
韩、燕两人都是以字相称,互动甚为和谐。
赵敢却悄悄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刚刚韩悠走过去的时候,似有若无地飘来的一句话还徘徊在他耳边:“我暂时还不是鬼呐!”
其时,燕芷只是看着对面之人,笑而不语。
“如此,我就赔悠之一局,可好?”
“哦?”燕芷双眸灼灼,笑意盈然。
“怎么?悠之瞧不起我这小女子!”
“岂敢?”燕芷捡起一枚棋子摊在掌心,垂目凝注:“在下荣幸之至呐。”其实他大概已能明了韩悠的目的,只是心情委实复杂,这般聪慧的女子,他不知是该喜或忧。
“不过,小女子确实也不大擅长棋艺,可止不住一时手痒,悠之,”韩悠的一双翦水秋眸里宝光流转,笑得更是一派天真:“悠之,你可能让其芳三子呢?”
燕芷只觉自己心窝处都不禁颤了几颤,心脏擂动的声音就近在耳畔,一下接着一下,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而旁观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在心里叹了一声:真是个红颜祸水!
“那有何不可?”燕芷的行为马上就应正了赵敢他们的评断,爽朗的笑意就那样毫不掩饰地蔓延到燕芷的眼底:“其芳,想要甚么作彩头呢?”
“嗯,一时也无其他念想!不如,”韩悠眉眼弯弯:“就要你罢!”
先是“砰……”的一声,随即又是一连串瓷器的脆响,
就这动静,想让人忽略都难。
倏时,其余三人的目光齐唰唰地扫向了肇事者。
福伯只觉得自己活了几十年,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态过,更何况是在自家主子面前犯下这种低级的错误,底下那帮小要是晓得了不知该怎么笑话我了,可怜我那本就寥寥无几的威信啊!
“我,老,老奴……”福伯努力地想要把舌头锊直,只可惜完全是徒劳的:“老奴错……”
“无事……你不必”见他如此,燕芷意欲出声劝慰,不料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给打断了。
“哎哟,福伯,”韩悠顺了顺气,佯怒道:“你把我送给将军的晚膳都给打翻了,这可如何是好?”但见她两睫扑闪,眉目含嗔,让人看了去,直觉得自己是犯了甚么天怒人怨的滔天大错。
“夫,夫人……”赵敢忍不住帮腔,却在韩悠的一个眼神后瞬时咽了声。他自己也奇怪,韩悠再是精贵,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况且眼下还是落难的黄毛丫头!自己怎么会见了她就紧张呢,就像老鼠见了猫,呃,这比喻稍微过了点,但就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事实上,这一切与他有何相干?
韩悠一双灵动的眸子顾盼流波,看得燕芷有些怔然。
“咳,咳咳……”他半拳虚握,掩于唇畔:“其芳,说了半天不饿吗?我让他们重新置备饭食去!”
“是,是,夫人,老奴这就下去准备!”福伯如得赦令般,急匆匆冲了出去。
再观赵敢,他讪笑了两声:“嘿嘿,那我也去帮忙啊……”说着话也不等人回应,也退了出去,几近踉跄。
屋里只剩下了燕芷与韩悠两人,莫名地,一阵尴尬的气氛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他们之前虽然亦有独处,只不过一路风尘的,哪还顾得想那些有的没的。而现在不同了,两人都已休整完毕,再说这韩悠本就是抱着目的而来的。
思及此,韩悠对着燕芷幽幽道:“你的人,还真是有趣呐!只是,他们平日就呆在这宅子里么?”
燕芷并未搭腔,仿似专注地研究着面前的,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棋局,但见他双睫低垂,两指间挟着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
时间也随着这棋子敲击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在二人之间流逝着,
此刻的韩悠明明很是焦灼,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她知道燕芷懂了自己的意思,更告诫自己千万得沉住气,所谓进退得宜,她甚至已经打好主意,如若此番未果,这以后她就尽量避谈此事,不是有句话叫“曲线救国”吗?她将要花更多心思在这个男人身上……
“其芳!”燕芷终于开口:“他们自然不会只呆在宅子里的,而我也不是偏安一隅的人物!所以,你且放心,我答应过的事,绝不食言!只要……”
“只要甚么?”韩悠只觉得一根弦就那样紧紧地绷在她心上,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燕芷自怀中掏出来两件物事,瞬时就连呼吸都被窒住了。
被摊在棋盘上的物事,左边那件她一眼识出,正是她与燕芷的发结,那上面的同心结依旧鲜艳似火;而另一物,是枚半掌大的令牌,通身澄亮,寒冽森光,不出意外的话,竟是燕芷的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