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悠终于知道甚么是悔不当初,甚么是自食恶果,从她晓得自己的生死都只不过是阿爹的一步棋开始,便后悔了,甚至更早,自她在萱花丛里醒过来,面对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就已经后悔了。
“其芳!”有人在她耳边叹息着,拉开了韩悠紧紧抱住的颤抖的双臂,随即,她整个脸都埋进了那个青草氤氲的怀抱。
“其芳,其芳……”燕芷缓缓地拍着韩悠的背脊,就像是哄个孩子般:“你的选择未必就是错的,起码可以避开那些纷纷扰扰……”
“不要。”韩悠闷声道:“我不是劳什子‘其芳’!我也不要避开纷扰,我不要……”
“好,好,我们不要,不要哈。”他锊了锊韩悠散落的头发:“那我换个说法罢,你该晓得‘旁观者清’的道理,如今你远离是非中心,不是看得更多更远?不是能帮圣上……做更多的事?”
韩悠猛然抬头,
他紧抿薄唇,看着她,瞳仁温柔平静,似乎就算往里投进任何东西,也激不起星点波澜。
然而,韩悠却是懂了,他那句话的意思她确定懂了。
真可笑,明明是两个陌生人,被莫名其妙的千丝万缕束缚在了一起,不过几天,就有了这种默契吗?
想明白,劝服奏效!
韩悠不发一言,垂下了眼眸,
任燕芷拖起她的手,她就乖顺地依在他旁边。
“我们进去罢。”
听他说,韩悠这才注意到他们是伫在驿站的大门面前,面上一臊,那么刚才……
她急急地四下张望,
还好还好,这驿站甚是偏僻,没有过往路人,唯有三两个杂役,他们对适才的一切仿似充耳未闻,扫地的扫地,拴马的拴马……
只不过这一尘不染的青石板,需要一扫再扫吗?
但闻燕芷轻咳了一声,
这些人好像才察觉了两人的存在,相继停下手中的活儿,连连地拥过来,
“将军!”
“将军,您怎么回来了?”
“将军累了罢?”这一声接一声的,多惊喜,多殷勤,呃,也够假的了。
燕芷似笑非笑地睇了一圈:“福伯呢?”
“这不是将军您要回来嘛,福管事去市坊张罗去了!”
“如此。”燕芷颌首:“你们几个先去准备香汤罢,我和夫人都得沐浴更衣。”
“夫人?!”
那几个杂役显然跟燕芷混得很熟,晓得因为跟公主订婚,没有皇家的允许,燕芷就连侍妾都不能有的,何来夫人一说?
燕芷也不厚道,眼睁睁看着别人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嘴巴更是夸张地阖不拢。他眉毛微挑,也不作解释,拖着韩悠径直往门内走去。
几个人也赶紧地跟进来,
“将军,沐汤早就备好了,现在您就去……”
“先引夫人过去。”燕芷侧身理了理韩悠的鬓发,手指就停在她的脸颊,柔声道:“一路风尘的,不舒服罢,快去洗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添了这个毛病,随时都动手动脚的,这些天两人偶尔在路上小歇,迷糊间韩悠就总感觉有人在抚*摸她的脸,那手掌的温度反反复复的描绘着她的五官,但这抚*摸一点也没有情*色的意味,而只是单纯的触摸,就像是在摩挲着一件即将失去的宝贝。
还有人在呢,韩悠赧然地推开他,跟着一个小厮转进了里间。
这个驿站是个三进的庄园,虽然不是很大,到也算五脏俱全。第一进主要是会客的堂屋;第二进就是生活区了,分为东厢、西厢,兵士和杂役就住在这里。韩悠随着小厮,推开了最后一道门。
嗯,一桌一塌,清清爽爽,没有一丁点冗繁的布陈,真是屋如其主。
“呃,夫,夫人,这是正屋,将军来的时候都住这里。”
“你们这儿不是驿站吗?”
“啊?”小厮摸摸头,给她解释道:“本来是驿站来着,不过后来朝廷又在别处修了更好的,就把这里弃了。随后,将军把这给买下来了。”
“如此。”韩悠笑着点头。
浴室在正屋的后侧,是专门辟出的一间。
小厮把热水注满了浴桶,又细心地把皂角、浴巾等一应物事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
“夫人,将军没有使唤婢女的习惯,所以没人……”这个小厮不过十二三的年纪,他脸颊通红,说话声如蚊喃,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嗯,去罢,我也没有要人伺服的习惯!”
“好,好……”小厮仓皇出门,临了又想起甚么,回头道:“夫人,小的不走远,您有事言语啊!”
门被带上了,
韩悠才解开衣带,试了试水温,到是调得恰恰好。
把整个人都闷进了桶里,身上这些天累积的酸软终于得到了舒缓,她蹲下,窝在这庞大的浴桶的一角,温水将她从头至脚地包裹着,侵蚀着。她仰起头,原来从水里看世界是这番光景,几丝光线投进来,折射在水里沉浮四散的头发上,映出妖冶的色泽。韩悠伸出了手,试图握住那些光线,有这么一瞬,她以为自己把它握住了,四围也黯淡了。可是当她稍一松手,才发现原来不过是虚像,她不能掌握它,正如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般。
倏地,
头上方黑压压地一片罩了下来,直接中断了韩悠的游戏。
是一双大手把她提溜起来的,当她抹去眼睑上的水帘,正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
“啊~~~”韩悠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把肩膀重新埋进了水里。
“你刚才是在做甚么?!”
燕芷似乎,好像,仿佛生气了?
“……你,你怎么进来了?”韩悠嗫嚅着,顾左右而言他。
“为何那么做?不是已然想通了吗?”燕芷探身过去,重重地捏住了韩悠的肩膀,生疼。
“我才要问你想做甚么?这么凶神恶煞的!好疼好疼……”韩悠委屈地睨着他。
“你不是……”他盯着韩悠,死死地,仿佛非要看出几分端倪来。须臾,他才松了手劲儿。
“不是甚么?”韩悠揉着被他捏痛的地方。
“没,没……”燕芷站直身子,被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去:“没事就好。我,是来给你送换洗衣裳的,没事,没事了!”
韩悠觑了眼凭几上那叠崭新的衣服,再看回燕芷,眉头一皱:“既然送来了,还不出去,发个甚么神经?”
看着往日被人奉为神氐的战神,就这么着被她灰溜溜地骂了出去,韩悠心里说不出的得意。
她当然知道他在生个甚么气:他是以为我要轻生罢!
无奈苦笑,或是这几天的遭遇,自己的脆弱无助都在他的面前展露无遗了,致使他有了这种错觉。
可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韩悠对自己说:“死”了才知道自己死不得,我的性命原来还有极大的价值,我也并不是真的生无可恋,我甚至没有在独孤泓的坟前奠过一支花。
所以,我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
浴室里有面半人高的铜镜,可惜蒙着层层尘垢,昏暗不清。
韩悠看见自己赤*裸的身子影影绰绰地映在里面,突然觉得不真切了,里面的人怎么看都不像自己。
眼睑浮肿,皮肤泛黄,琵琶骨深刻分明,就像是,对,像是书中描写的那些饥民。
穿衣服的时候,赫然发现手臂上的梅型胎记居然在褪色,那红不再是耀眼夺目,反而似是一抹正在消散的残阳,在粗糙的肌肤上垂死挣扎。
粗糙?是了,
这才几天,我的肌肤怎么变得如此粗糙!
日晒雨淋?还是水土不服?
韩悠臆测着这一切变化的因由,
然而不久之后当她真正知道了原因,才晓得这不过只是噩梦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