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食过后,皇帝舅舅果然说起此事:“悠悠,既然你身上已是大好,不若就去宗学罢,日子也好打发些。”
我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笑着摸了摸我的额发:“好生学些本事,朕会常常检阅的噢!”
“诺。”
宗学离浣溪殿倒是不甚远,软轿不过行了一刻钟便停了下来。碧瓦朱甍,飞檐上翘,如此庄重的建筑,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皇家宗庙哩。
门前已有人接迎,当先一人居然是理应正在陪伺早朝的秦总管,他仍旧是一副谦慎恭敬的模样:“公主,圣上特令老奴前来伺服殿下行入学之礼。”
一人自他身后步出,躬身行礼:“臣棠英恭迎殿下。”
“免礼。”我顺口答道,忽而反应过来:耶?棠英不就是宗学的太傅。
“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我急急跪下。
“噗嗤”一声有人窃笑,我抬眼看去,未料竟是那夜见过的棠林,她正以袖掩面故作镇定,只是弯弯的大眼睛泄露了她的情绪。
“林儿,不得无礼。”棠英斥责道,同时,我被他慌张扶起:“殿下,使不得,微臣可受不起。”
“为何,不是拜师吗?”我懵了。
“确实是拜师,不过此‘夫子’非彼夫子,殿下,您要拜的是‘孔夫子’!宗学向来如此,您竟不知吗?”棠林抢答道。
“殿下,请恕小女莽撞。”棠英用眼神制止了还欲开口的棠林。
小女?棠卓——棠林——棠英,这汉宫里的关系真可谓千丝万缕啊~~
“太傅,是阿悠无知,令千金亦是善意提醒,何罪之有?”我打量棠英,大约刚过不惑之年,五官刚正,胡须鬑鬑,其举止与相貌无不是透着一股书生意气。
“多谢殿下体谅。”棠英侧身引路:“公主,还请这边。”
当我走过棠林旁边时,她忽而冲我做了个鬼脸,我正欲回她,秦总管却走到了我身边,将我还未及敛的古怪表情尽收眼底。
我故作镇定:“咳,咳,今日天气不错。”
“是吗?”他抬头望了望压在天边的乌云:“殿下到是喜雨?”
“呃……然也,雨天纵然是有不便,可‘春雨润物,秋雨梧桐’这又何尝不是种另样景致呢,太傅您以为如何?”
在前方带路的棠英闻言转身,捋了捋胡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此豁达淡然,到是颇有乃父之风。”未曾想胡诌的几句亦能换来这般赞赏。
“您与家父熟识?”
“不才实是有幸,与汝阳侯嘛,到是有几分薄交。”他莞尔点头。
“如此。可……我为何不曾见过您呢?”
“这个嘛。”他转身侧对我,颇为幽深地一叹:“该十年有余了罢,犹记得汝阳侯上次进京畿还是亲迎顺华长公主之时。这以后他……而且我也一直未能出得京畿。”
“公主,到了。”秦总管打断我们的谈话,把棠英自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忽而警醒:“哦,微臣多言了,殿下毋怪!”
在孔圣人的铜塑像面前恭敬膜拜了三下之后,所谓的拜师礼就完结了。
宗学的授艺之地是个十分开阔敞亮的大厅,自北朝南齐整地安置了三张直型凭几,从西至东亦是三张,想来因为三三为九乃是阳数之最,况且九与“久”谐音,皇权永久、江山万代,莫不是历代帝王最大的期望。
第一排正中的那张凭几比周围的都要略高些,上面铺了层黑色的暗纹桌幕,此时位上空空如也,一看就知道是太子殿下的专座。在他后方坐着的是阿芙,她并没有看我,貌似正十分专注地习字。而独孤泓的座位就在太子右边,他直直冲我比划手势,我顺着看过去,太子左边的凭几亦是空的,其上的浅色桌幕一尘不染,正如此座位的主人一般。
“殿下,这位置原先是赵侍读的,如今他既然……不若您就坐这罢。”秦总管说完,棠英就已经吩咐随伺的兰影和夏薇帮我把书具搁置在桌上。我连忙制止:“不必,既是他的位置,自然还是给他留着罢。”总得给太子殿下留个念想不是。
“恩,如此。那,”棠英为难地看了看独孤泓,小屁孩儿也反应过来,迅速站了起来。我急急抢在他们开口之前:“我便坐他后面罢,那位子正好靠窗,恩,本宫觉着很是不错。”说着尊称仍是拗口,可此般情景恐怕只有抬出所谓的身份方能迅速解决。因为在宗学里,表面上好像彼此都是同窗,可这座次却必定是严格按照地位尊崇来排的,当然只除了庭玉这个特殊情况。
真正坐下来,我才发觉怎么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呢,左边自是不说了,阿芙的冷气场简直令我有置身冬寒之感,我实是想不明白,从前她对我的排拒还是半遮半掩的,而今也太过显白了罢。
至于在我后边的,“咳,咳……”我的肩膀被狠命拍了一记,“秀秀加强版”棠林的声音自我身后甜甜地传来:“公主,想不到吾等这么快就成同窗了,且放心罢,日后阿林定会好生照顾您的。”我被她话里着重的‘照顾’二字激出一身疙瘩,明面上她自是不敢如何,不过人后可就说不清了,看来我日后提防暗里使袢的本事还得看涨啊。
这时,独孤泓转过身,就忽如一阵春风来,吹散了四围纠结的郁寒。“阿悠,毋担心,太傅授业都是因人而异,你不会落下功课的。”
“不过呢,每月皆有一次考试,功课落后者可是会被惩罚的哦~~”棠林插话道。
“新入学者第一个月免考。”棠英双手抱着一摞书册走到旁边:“林儿,奉劝你还是操心自己罢,上月的《论语》还未抄够?”
“殿下,此前读过何书?”他用眼光鼓励我。
“呃……”我正挣扎于争强好胜与韬光隐晦之间,独孤泓却突然替我回答:“四书六经都曾读过,不过算是博而不精。”
“嗯嗯,确然。”我一点就透,在他眼神示意下频频点头。四书六经我自是读过,可惜除了感兴趣的《诗经》、《乐经》,其余都是在阿爹的刻意放水下蒙混过去的。但是,我却不能告知旁人,我一直在读的其实是《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这些该是太子殿下才会涉及的教材。
“基础倒是尚可,凭殿下的聪敏,相信绝不会落后他人。”他把怀里的书册统统放在了我的凭几上:“不过‘学海无涯唯有苦作舟’,殿下,凡事开头总是要辛劳些的。”
看着那厚厚的书堆,我努了努嘴,勉强笑答:“诺。”
我的宗学生涯就此起头:卯时报道,自己先行习字到辰时。在学堂用过朝食后,棠英给大家教授课义,当然,现在的我是例外的,因为太傅大人“加料”的一大堆作业还等着我辛勤耕耘呢。直到隅中时分,棠英才会停下来让我们自习。午时是我们的自由活动时间,这也意味着文化课的结束。
现在才晓得,我目下的位置原本是赵家千金的,但是自从她与太子的婚事定下来后,就再未来过宗学了。
坐在阿芙西边的女子姓卢,是安岳长公主的侍读,其实长公主早就不来学堂了,她每日却还是坚持过来。我记得曾在水榭里见过她一次,那日她正好在奏琴,而且琴技还很是不错,惹得我也不禁多看了两眼——长眉连娟,淑逸闲华。不过现在的她想是已行过及笄礼的缘故,一律都是轻纱遮面,凭多了几分疏离之感。
落在末座的是个身材有些圆润的男生,可能十二三岁的年纪罢,平日总是把头埋得很低,除了求教学问以外是几不开口,每当散学时竟是比谁都利落,刺溜一声便不见了,所以同窗许久,我甚至都记不清楚他的相貌。此人如此低的存在感到是引起我莫大的兴趣,一问之下却是大大吃了一惊: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大名王翦!
未时开始,是我们练习骑射的时间。寻常时候,就是在学堂后的小靶场里随意习练一番,并无专人教授,都是随意找个不当班的羽林卫顶替,也不注重射练成绩,权当游戏罢了,每当旬日,才会把我们带到皇家猎场以教骑艺。
这还是我第一次随着众人来到猎场,不晓得有多欢喜。自汉宫西门出,有条直通猎场的駢车专道,路程并不远,据说站在猎场附近的高地甚能看见汉宫的西阙。
湛蓝的晴空下,碧草连天,点点姹紫嫣红的野花缀在其中,就连风吹过都带着些些微甜的气息,着实沁人心脾。
看到此般画境,我忍不住狂奔一路,继而扑倒在地,欢快地打了个滚,通身沾染一片绿意。
由于骑射课程多是针对男子,一般来说女子也就是跟着走个过场而已,所以……我放眼望去:林荫处已撑起华盖,铺上茜席,金瓒玉珥的阿芙其时正轻摇纨扇,与珠纱掩面的罗千金惬意地谈笑风生。
“殿下,夏日过晒,且过来歇歇罢。”接触后才发现罗千金并不如其外表那般冷漠,反倒是因着自己长我们几岁而常常照顾。我正想从善如流,随她招呼而去,不想转身看到一人,顿时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