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他说,我不会再追究那段过去,也不要什么公主名位,我只是想要一个随时能让我安定的怀抱,就像阿爹,就像你……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衣襟前嚎啕大哭,像是要哭尽所有的烦恼与委屈,我想他会懂我的。
或许真是病由心生,歇了个下昼起来,颈间已全然没有痛感,人也神清气爽许多。待到晚食时,我拒绝再用粥,亲自点菜。于是在我从容用完一整盘面饼又预备解决那一大块炙肉时,兰影她们皆是目瞪口呆,急忙劝阻我道:“暴食不宜养生,您,您自进宫以来从未用过恁么多,况且现下身子积弱。”我委屈停箸,可怜兮兮:“我真饿了嘛。”
皇帝舅舅该是在我睡熟后才离去的,屋内还余留着淡淡混杂着药味的龙诞香。
想着当时,他的前襟已然湿透,却还是温柔地框我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的后背。待我情绪渐渐平稳,才抱我回榻上,仔细为我掖好被子。我紧紧拉住他的手,生怕他离开,他坐在榻沿莞尔道:“睡罢,我陪你。”
我晓得刚经过了一场宫变,善后工作必是极其冗繁的,起先未觉,现才发现他的眼眶布满血丝,昨夜定是一宿未眠,如此疲累居然还耗费精力在我身上。
我朝里移了些,拍拍空出的位置,尚有些抽噎:“我要同舅父睡。”“傻孩子。”他从善如流地除屐上榻,把我脑袋枕在他臂上:“如此可好?”话音落,他甚至已响起了轻微的齁声,我在他怀里蹭了蹭,酣然入梦。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一声轻叹:“傻悠悠,切毋听信他人,你的阿娘……日后你总会知晓的。“
接下来的几日,日子很清静,原因是皇帝舅舅下旨任何人都不许到浣溪殿打扰我休息。
不过我想即使无这道指令,暂时也不会有人来关顾我这里,因为宫里上下早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太后最终仍是享以国葬,对外只是宣称暴毙,谥号孝慈。
正所谓“家丑不外扬”,虽然太后的作为众人皆知,还是得给一国之母留点脸面不是。况且这个“慈”字的确适合独孤氏,说到底她不过是想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献给自己的儿子,只是她真就未想过即便得逞,他的儿子便能安稳坐上那个位子吗?据秀秀打探,齐楚王比我小三岁,可到现在也只会说简单几句话,平日不哭不闹也不理人,常年把自己关在屋里。
从前太后一直刻意避讳儿子的异常,不许任何人提及,所以外间只道齐楚王孱弱多病闭户不出。如今太后一倒,“痴傻王爷”就成了众人最兴奋的话题之一。
至于另一热门话题,则是新鲜出炉的长安公主一枚。
此刻,秀秀正满脸通红,情绪高亢地为我讲述她听到的关于长安公主的种种传闻,我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传闻长安公主长得是绝色倾城,我手捧铜镜,摸了摸自己肉嘟嘟的脸颊;传闻长安公主举止高雅,彼时我正呈大字瘫在榻上;传闻长安公主忠君仁孝,不顾歹徒威胁,奋身为圣上挡刀,以致重伤不起,生死未明。
这,那日在场有幸被刀匕着的,貌似只有不才在下了。我再摸了摸颈间,刚才离开的医官说,明日即可拆纱布,并且一再保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秀秀摸了摸脑袋,郑重总结:“传闻靠得住,母猪都能爬上树。”我正寻思这话怎这般耳熟哩,她又嘀咕了一句:“男人靠得住,树能爬母猪。
咦?我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她忿忿然:“今日奴婢正在听那帮宫女讲宵游宫的事,那个木头脸不声不响走过来,厉声呵斥我们,最后大家都散了他却抓住奴婢不放,只是盯着看。”
她满脸通红,结巴起来,连一旁静默的兰影都忍不住追问:“是燕允大人?那后来呢?”,秀秀忽然嘴一扁,连珠炮似的:“他说顶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多出一张嘴来。”……兰影侧身,肩膀直抖,而我一下就笑趴在了榻上,拍着蒲席感叹:“这燕允真是个妙人。”
“再然后呢?”我问道。“然后,他有事就走了,奴婢也就回来了啊。”我眼一眯:“从实招来,你会如此轻易罢休?”“就,如此而已,对了,您穿回来的那件血衣,奴婢已经洗干净熨妥当了,真好看呢。还有还有,秦总管着人送过来两枚出入令,说是给我和兰姐的……”如此拙劣的转话技巧,心里定然有鬼。
不过猜想很快得到证实。春日正好,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在宫人的引导下,我们沿着太液池一路观赏。秀秀挽着个女孩儿的手一直唧唧喳喳,那是她新近结交的朋友夏薇,是浣溪殿的宫侍,跟她一般大,也是十三四岁,圆圆的脸,看起来到十分和气,秀秀已求得兰影让她进内殿伺候。
兰影仍是独来独往的个性,自出来后始终跟在我身后半步,绝不越矩。
此番情景让我不由想起进宫第一日,跟独孤泓同游御花园,我是雀跃非常,他则闷不吭声。
说起来,自宫宴后就未见过他,听说独孤瑾赤膊负荆在未央宫前跪了整整一日恳求陛下收回安国公封号,皇帝舅舅不允却劝不动他,就让独孤泓去拉他父亲起来,谁知小屁孩也倔,索性同他父亲一起跪下。最后,皇帝舅舅下令削减独孤瑾百户食邑,并以“国公先帝敕之,若撤,无以慰告。”驳回他的请求,令其速速回府自省。只是小屁孩儿也随之走了吗?
“翁主,奴婢肚痛,可否先行告退。”秀秀飞快凑到我旁边,我见她面色红润,哪有半分异样,于是四下张望,只见百米开外,一队戍卫,玄甲皂衣,正在列队。一个高瘦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我们,像在训话,该是统领。这时,一个戍卫对其一揖,似说了些什么,那个男子随即转身看向了我们,不是燕允是谁。
秀秀扯了扯我:“奴婢真肚痛,您就发发慈悲罢。”燕允又交待了几句,戍卫齐步离去,而他正朝这边走来。
我眼睛一亮,狡黠笑笑:“好罢,既然你身子不爽,正好让燕大人护你回去。”“可使不得,奴婢不敢劳烦。”她焦急摇头,准备撒腿就跑,我一把拖住她。燕允已到近前,躬身行礼:“见过公主。”“燕大人不用多礼,快请起。”“谢公主。”他起身抬头,只见左眼微肿一圈青黑,他刚硬的面目如此一来居然甚是滑稽。
“公主已然痊愈?”“正是,多谢足下关心。”“如此甚好。”
他侧身,朝被我拖着的秀秀拱手一揖:“姑娘一切安好?”
秀秀并不答话,悄然往我背后移去,试图掩耳盗铃。燕允正身对我说:“公主,下官今晨对这位姑娘多有得罪,还请您包涵则个。”
我正欲开口,秀秀扯着我的衣袖:“公主,奴婢今晨并未见过这位大人,怕是大人睡迷糊了。”
“公主,下官这有瓶化瘀活气的药,烦请转交姑娘。”燕允自怀中摸出个陶瓶递于我,一派公事公办的语气,我糊涂了,秀秀受伤了?他看了看秀秀,未作解释,“如此,下官先行告退。”
直到他走了,我疑惑问道:“秀秀你拿什么伤的他,这般狠?”秀秀悻悻撩起厚厚的流海:“喏,就是这里。”雪白的肌肤上大片紫青。
“看来妹妹兴致不错啊。”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转身,竟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太子。他竟是孤身而立,一身藏青直裾,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此到是更肖皇帝舅舅了,只是头上厚厚一圈纱布看起来实在不伦不类。我下意识摸摸颈间,看来这宫里伤患众多啊。
我稍稍愣神,既而裣衽:“见过太子殿。”秀秀她们也随之跪下参拜。
“妹妹太过见外。”他疾步上前握住我的手:“不若随阿芙一样,唤孤‘阿兄’,可好?”“阿兄。”我本想客套地问候一下他的伤势,但转而想到那日惊心肉跳的一幕,若此时我再提及似有揭人痛隐之嫌。
不料,他却不以为忤,主动提起:“那日在未央宫,可是吓着妹妹了?”
“呃,阿兄伤口或疼?”
“早已无事,但怕疤痕狰狞,有碍观瞻,遂仍作此状。”他放开我的手,指了指头:“为兄私想,若无他法,恐唯有请旨提前加冠,以冠蔽之,不知父皇可会通允。”说完竟故作苦恼状。
我打量他,忒是面如冠玉,唇似涂脂,倘若额上蜿蜒一疤,确然突兀。所以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他倏尔展颜,右臂搭上我肩,此番动作何其自然,仿佛已是与我熟络至极。“妹妹既觉可行,不若就替为兄走一遭,如成,为兄自是感激涕零。”他凑近悄声说,我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