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一声锣响,燕萍即将登台,众人也就安静下来,齐刷刷盯着空荡荡的台上。只见一具袅娜曼妙的身躯抱着古琴缓步走上高台。容貌虽逊柳飞儿一筹,却也与胡雨娘不分轩轾,再看到台下不少士子如痴如醉的模样,心下暗道:这双姝的名气果然可见一斑。低声凑到耳边对柳飞儿道:“比起女装的飞儿,差得远哩!”柳飞儿脸一红,却不答话。
柳飞儿身边的康玉若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低声笑道:“众人皆说柳将军从来不着女装,原来是‘娥眉秀色藏深闺,红花只为郎君戴’,妹妹男装已是如此俊美,不知女装能迷煞多少痴情汉子,姐姐都有些羡慕刘将军哩!”
柳飞儿脸一红,道:“姐姐莫埋汰妹妹,若是有意,姐姐可到我府上妹妹穿给姐姐看便是。”康玉若闻言笑道:“如此便说定了。”
台上的燕萍起句唱的是柳三变的,正唱到“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一句,音调低沉婉转,让人思绪中便觉一憔悴女子立于江边望尽过往白帆,直盼郎君归来的画面。众人皆是慨叹不已。一曲已终,燕萍推开瑶琴起身口中又清唱一遍,长袖一动随声而舞。曲舞皆止,众人如痴如醉。
燕萍在台上站定,轻启朱唇款款道:“多谢诸位前来捧场,燕萍感激不尽。平日里诸位听惯了青楼唱词,相比已经厌烦。今日燕萍便自作主张,请在场诸位赐得一两支小曲儿,燕萍当场唱来,如何?”台下士子皆以自己为文人骚客,巴不得在如此场合显露一手,除却江淮义军中的一干文官武职已有官位在身的,其余众人都想借此在义军文官中扬名,甚至趁机结交,以图日后仕途通畅;再不济,也能博得美人青睐,做个入幕之宾也好。于是众人皆拿起桌上准备好的纸笔,苦思冥想。
云霄对青楼女子素无好感,尤其是对燕萍这种本身良家出身,学的一些诗词曲艺便自愿入得青楼,自称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女子更是不屑,用他的对柳飞儿的话说,别的窑姐儿用银子去嫖,钱货两讫;这种窑姐儿用诗词去嫖,花的银子还会更多。于是也是拢手不写。心下暗道,自己反正是武职,不动手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不过却有人不打算放过他。就是柳飞儿身边的康玉若。
“我看刘将军十指指尖的茧子由厚于掌心,怕是练武之余也常常执笔,何故拢手停笔?想是瞧不起燕萍妹妹么?”康玉若似笑非笑地看着云霄,他从云霄刚刚的表情中看出了这种不屑,也知道云霄的想法,故意促狭道。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云霄一阵尴尬,道:“呵呵,一介武夫,我可没什么词儿。”康玉若狡?一笑,强塞过纸笔:“且先写来,好与不好再议。”
云霄无奈,只得接过纸笔,心想,杏花烟雨,卿卿我我,青楼唱词总免不了情爱相思,我若写个如东坡词一般要关西大汉绰铁板高歌的词,让你唱不了的总行了吧!于是便也不思索,提笔直书。
写罢刚刚搁笔,就被康玉若一把夺过,看也不看递给旁边的丫头递了上去,此时众人诗稿也已递了过去,燕萍在台上一一翻看。良久,燕萍叹了口气道:“若论好辞令倒是有了,可惜燕萍却唱不得。”众人闻言不禁暗道,还有这等事情?写得唱不得!只听燕萍又道:“这支字里行间金铁交鸣,征战杀伐之音大起,小女子着实唱不成,不知是哪位公子所做?”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是给人家写的这种煞风景的辞令,难怪唱不得。不过女孩儿家多半喜欢市井浓词,雅致些的也喜欢清韵小令,如今燕萍对这支青眼有加,倒让众人拾起兴致,想看看究竟何人,又是究竟何辞。
众人皆四下环顾不已,云霄只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抱拳道:“诸位见笑,此乃在下拙作。”全场登时嗡的一声议论起来,饶是李善长等人也没想到是云霄写的,有点出意料,不过想想也颇合情理,武职将军么,沙场征战,写出“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才是正理,难道去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心想让云霄出丑好替姐妹出气的康玉若显然也没料到:这家伙肚子里难道真有货?
李善长朗声道:“刘将军既然有如此才气,不妨念出来大家参详参详!”众人见一挂武职的将军写出的辞令让燕萍称赞,艳羡嫉妒之余对其内容也都好奇不已。
台上的燕萍神色不变,道:“还有一事诸位恐怕不晓,这的字更堪一绝。燕萍还请刘将军上台换笔墨另写一幅。”台下诸人更加惊讶得不行,心道,一个将军能写歌赋已属难得,再写得一手好字,难道真是文武全才?众人眼睛齐齐盯住云霄,众目睽睽之下,云霄只得拱手上台,拿起笔,在早已铺就的长卷上写下全篇。待墨水干透,燕萍便命人将长卷徐徐展开,一字一句诵念道:“频传渔阳肇鼓鸣,胡骑凭陵入汉京。关河沦落三军破,江山易主九州平。君不见,刀剑如海枪如林,掳我妻儿杀吾亲。君不见,江河一夜成血色,汉家百姓贱如禽!勒我胯下马,执我手中缨;少年儿郎不惧死,弱冠破虏举世惊。贺兰踏破当长歌,燕然跃马四海宁。我道男儿仗剑行天下,纵死一搏身后名!”台下众人纵是读书士子,此时也是热血沸腾,纷纷击节而歌,再看那字,银钩铁画,与歌赋中的杀伐之气相得益彰。
李善长轻叹一句:“如此之作配上颜公字体,铮然傲骨跃然纸上。李某自恃浸**画数十年,今日终于知道‘力透纸背’四字真意。”
云霄拱拱手回到座位,心里暗想,你用铁锥在冰块上写几年字,你也能。要知道,几年的苦练,已经让云霄握笔时无论指力还是腕力都已经达到惊人的地步,加之云霄当年素喜书画,区区几副字又算得什么。
柳飞儿傻傻地看着云霄,道:“坏人,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康玉若一脸仰慕的同时也郁闷不已:这家伙居然有如此能耐,就是脾气太臭瞧不起人。不过台下众人兴致反倒愈发高昂,柳飞儿却失了听曲儿的兴趣,拉着康玉若叽叽喳喳聊了起来,云霄见柳飞儿并无离意,心下无聊,便拿起纸笔勾勾画画,设计了几样供飞字营用的器械。在他看来,战乱之中,文字之道并不能力挽狂澜,所谓“传檄可定”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真想如此,只有让治下的百姓真正有了快乐的日子,别家的百姓才会“应者云集”,不然,谁都懒得理你。不知不觉也有了十几样之多,云霄揣在怀里,等着回去后和柳飞儿再商议。
在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下,燕萍的表演也从容落幕。城楼上已经传来鼓声,再过一刻日头就要落下了,巡检司规定三通鼓后便是宵禁,除非你打算在这里留宿,否则还是赶快走的好。于是起身叫上柳飞儿回去,刚刚起身就听到身后一个丫头的声音:“刘将军留步,燕萍姑娘请刘将军入内一叙。”
云霄心里一烦,也不便直接驳了人家面子,只是脸色淡然道:“多谢燕萍姑娘错爱,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还请原谅。”说罢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和柳飞儿离去。康玉若心里这次真的恼了,若是云霄故作冷漠状,那好歹说明他心里有那么点想法,算是欲擒故纵,摆个谱儿;可是如今这般礼数周全、语气客套,连一句“日后再来拜访”都懒得说,就摆明了一个态度,那就是不想和你有任何交集。明明知道云霄瞧不起自己闺中密友,可偏偏拿这家伙没办法,也只得随着柳飞儿出门去。
应天新占,官员府第重新分配,大多聚在一起,云霄二人与康玉若也是同路。一路上三人默默不语,云霄是在思考刚刚设计的几样器械,柳飞儿心里则在感叹这个坏人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宁可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愿留下,康玉若则是被云霄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康家府邸后门正对柳飞儿的前门,眼见到了门口,康玉若终于忍不住问云霄道:“刚刚燕萍盛情挽留,刘将军为何不留在媚香楼?”
云霄淡然笑道:“留下可以做什么?”
“这……”康玉若一阵语塞,她还真想不出来。
云霄继续道:“赢得芳心么?论相貌她与飞儿相比,如何?谈诗论赋么?与李大人、胡大人相比如何?听小曲儿么?据说燕萍姑娘一曲小令可是价值千余两,这些钱可以买九百担米,往少了说可以安置两百多户流民,刘某只是替兄长筹集军费,一丝一毫都不能挪做己用,私囊里可拿不出这么多。”
不解风情!康玉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就是耽误了风花雪月,错过了良辰美景,是吧?”云霄一点不留口德,“风花雪月、良辰美景之下和我谈什么呢?是沦落苦海求人搭救,还是遍寻天下知音难觅?那燕萍和媚香楼签过卖身契没有?”
康玉若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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