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拓跋鲜卑在华历五年的这场内斗,根源还在二十年前。彼时拓跋鲜卑的大单于拓跋弗挂了,其叔父拓跋禄官夺权。一年后,为了摆平自己有点摆不平的内部矛盾,拓跋禄官不得不分拓跋鲜卑为三部:一居上谷之北、濡源之西,自统之;一居代郡参合陂之北,使兄沙漠汗之子,也即拓跋弗的兄弟拓跋猗迤统之;一居定襄之盛乐故城,使拓跋猗迤的弟弟拓跋猗卢统之。
由是,拓跋鲜卑内部便与辽东鲜卑三部相类,分为了彼此依存却也相对独立兼而内争不休的三大势力。但不得不提拓跋沙漠汗此人,他被后来的北魏政权追封为文帝,一度是拓跋鲜卑的嫡嗣,如同刘渊一样长期在大晋为质,深受汉化,虽然他根本不曾担任大单于便死于内部争位,但嫡系血统却令他的儿子们陆续掌握了拓跋政权,而他的儿子们也因其影响深受汉化,须知胡人不可怕,最怕胡人有文化,军略方面尤是。
拓跋猗迤便是骑战大家,担任一部之首之后,他趁着大晋与匈奴都紧盯中原纷乱,一度拉着弟弟拓跋猗卢,北出外长城攻掠漠北,西征达至乌孙西域,掳掠了大量人口财富,令得拓跋鲜卑实力大涨。也是有此底蕴,拓跋鲜卑数次协助晋朝痛殴匈奴,却令匈奴汉国从未大规模北征过拓跋鲜卑,而历经后赵、前燕、前秦,拓跋鲜卑始终岿然不动,逐步难渗,直至建立北魏入主中原。
不过,十一年前,拓跋猗迤兵发晋阳,相助司马腾打退匈奴之际,自身却伤病身死,其部遂由其年少的儿子拓跋普根为首;九年前,禄官也挂了,其传位却因得位不顺而依旧难以摆平。这时,拓跋三部仅余拓跋猗卢这个成年强主,哪有不趁机一统的道理。
拓跋一卢同样善战,西击匈奴、乌桓诸部,东与王浚争夺代郡,皆能破敌,威望甚高,轻松便压服统御了三部,然而,三部已经分裂了十数年,想要再度捏合殊不容易,拓跋猗卢也无甚政才,甚至有点妇人之仁,他仅是自领三部大单于,并通过调换驻地削割另两部的附庸部落归入己部,却保留了拓跋普根的一部首领,又将自己的侄儿,也即前大单于拓跋弗的儿子拓跋郁律立为拓跋禄官的部首继承者。
欧了,拓跋鲜卑乱了一圈,再度回到了拓跋沙漠汗一脉,也是主导汉化的一脉,尽管分为三部,可另两部都是自家兄弟的后人,拓跋猗卢自此心满意足,除了带着拓跋鲜卑偶尔抢人抢地盘,委实清闲。得,闲来无事就自己搞事吧,于是,他的主要精力便折腾起了自身继承人的更迭事宜。
孰料,一辈子少有败仗的拓跋猗卢,竟在折腾蓟城人更迭之际,惨败给了自己的长子拓跋六修,甚至还搭上了卿卿性命。只是,弑父登顶的拓跋六修并未笑上几天,便也挂在了堂兄拓跋普根的手里。盖因拓跋猗卢父子骨肉相残之时,他们却是忘了,草原上永远不缺充满野心的狼!
说来拓跋普根和拓跋郁律其实比拓跋六修甚至拓跋猗卢更具继位大单于的法理,过往仅是此前屈从于拓跋猗卢的强势而已。如今,拓跋猗卢一脉内斗大损,拓跋普根再不隐忍,遂跳出摘桃,而另一脉的拓跋郁律,则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坐看乱局,心思不明,至少并未援手猗卢一脉。
正如所载:“猗卢召之不至,大怒,帅众讨之,为六修所败。猗卢微服逃民间,有贱妇人识之,遂为六修所弑。拓跋普根先守外境,闻难来赴,攻六修,灭之。普根代立,国中大乱,新旧猜嫌,迭相诛灭...”
书归歪传,拓跋鲜卑轰轰烈烈闹起内讧的时候,在其不远处,有双眼睛其实比拓跋郁律瞅得更贼更精准,那自是来自华国的河北都督祖逖。早在两年前便得到了刘琨的提醒,兼有更善阴谋诡计的华国暗影鼎力相助,祖逖所知的剧变内幕与事态进展,只怕更胜拓跋郁律。
其实,犹在拓跋猗卢发兵攻打不孝子拓跋六修之初,整个河北之地便已转入战备戒严状态,各地的战辅兵也开始了频繁调动;待得拓跋普根黄雀在后,发兵反杀了拓跋六修,自领拓跋三部大单于,并着手开始吞并猗卢所部残余势力,血旗军已在半月之内,以谨防拓跋内乱波及河北为名义,于接壤拓跋鲜卑的军都陉至飞狐陉一线,集结了十余万大军,这哪还是自保,分明一副瞅准时机就欲趁火打劫的态势嘛。
三月二十五,军都关,中军大堂,祖逖迎接了两名来自西方代地猗卢残部的使者。二人风尘仆仆,皆为汉人,一人儒雅俊朗,二十出头,名为刘遵,却是刘琨的庶长子,血旗军入主河北之前,他便一直在拓跋部为质迄今。另一人则三旬出头,名为卫泉,出自投靠拓跋鲜卑的代地大族卫氏,乃西晋所封右将军卫操的族侄,不过卫操已经病故,卫泉此次所代表的,则是代地汉人现今首领卫雄、箕澹等人。
虚套过后,卫泉长揖到地,语气真诚道:“祖帅,拓跋鲜卑内乱,局势变化之快委实超出我等预料。而今拓跋普根猝然入主代地,自领大单于,对猗卢、六修旧部的贵人们毫无善意,可谓人心惶惶。我等本就汉人,昔年无奈从狄,值此糜乱之际,更不愿卷入胡人内斗,只要贵方愿意接纳庇护,我等可率代地汉人与相好部落,合约三万帐二十余万人,投入华王麾下,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卫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唉,同为汉家,游子思归,诚可贵矣!我华国志在祛除胡虏,恢复中华,焉有不受之理?”祖逖连忙起身,上前搀扶起卫泉,待其归席,这才温声问道,“只是,如今局势纷乱,却不知令兄等人希望我方如何配合你等归华?”
卫泉与刘遵对视一眼,关系更近的刘遵遂直身拱手道:“叔父在上,小子狂悖,斗胆建议,普根以一偏部,趁虚而入,意欲入主代地,取猗卢而代之,然代地已被猗卢所部经营日久,诸落大人皆难心服,此刻正值拓跋鲜卑人心离乱,叔父但引大军西出军都,杀入代地,再有卫、箕等将军率众为内应,必可大破拓跋鲜卑,从而收复上谷、代郡乃至晋昌、雁门等地。复我汉家版图,彪炳千秋,正其时也。”
刘遵说得慷慨,祖逖闻言,也不禁面露向往,但片刻之后,他却是收摄神情,摇头叹道:“构想虽好,然兹事体大,某却是不能擅自做主,还当请示华王,方可做出决断。当然,倘若卫、箕等部在代地委实难以支应,只需从军都关退入华境,本帅定当保得众人无恙。”
见祖逖拒绝得如此干脆,二人犹如大热天被当头浇了一瓢冰水,面面相觑之后,卫泉急声劝道:“祖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代地局势瞬息万变,而华王却在数千里之外,倘若等待他的回复,只怕彼时一切晚矣。祖帅手握三十万大军,对于区区内乱之中的拓跋三部,莫非还有所顾忌?”
闻得卫泉激将之语,祖逖笑容依旧,眼底却闪过一道冷色。刘遵或许年轻寡识,他祖逖焉不知代地大族的心思,分明是期望河北的血旗军西出代雁草原,与拓跋鲜卑来一场角力,届时不论哪一方胜了,都将损失惨重,而他代北大族则可与一干相好部落抱团取火,见机行事,非但可以自保基业,甚或还能更进一步,自然远远胜过背井离乡进入河北,从而被华国真正融合。
“唉,非祖某不愿立功,实因事态远非那么简单。若仅接应贵方东入军都关,拓跋诸部大可权当少一内乱因子,内乱依旧,即便意欲兴师问罪,有军都雄关在,祖某也丝毫不惧。”叹了口气,祖逖无奈道,“但若我军主力西入代雁草原,便属正式入侵,事关拓跋核心利益,甚至涉及三部存亡,焉能善了,只怕拓跋各部多会暂弃前嫌,凑出二十多万大军,联手对抗我军,如是反是助了拓跋鲜卑消弭内乱呀。”
祖逖言至于此,卫泉不免讪讪。拓跋鲜卑虽仅在并州北部与幽州西北部潜心发展,不似段氏鲜卑那样动辄参与中原大战而声威赫赫,只偶尔打击一下匈奴与王浚势力的逼近,可其在塞外草原的攻略却远胜段氏鲜卑,实力亦然。即便如今因内乱伤亡惨重,但总计仍有十多万帐,若能团结对外,再拉来附庸部落,哪怕扣除卫箕所部,凑出二十多万骑兵也毫无问题,祖逖真就不能轻忽。
当然,事关家族长远,卫泉自不会轻易放弃,遂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刘遵。为质期间没少受卫氏之人照顾,刘遵抗不过卫泉所求,只得起身道:“叔父,正因拓跋鲜卑实力强劲,一旦渡过内乱恢复元气,必成大患,如今才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