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三月初一,戌时,晴,乐韩海域。
弯弯的月牙洒出淡淡银辉,骤凉的海风带起层层细浪,翻舞的鸥鸟发出呦呦轻鸣,夜晚的乐韩海域,呈现出一片祥和。然而,此时此刻,就在文明岛西北五十里外,一座偏荒小岛的四面八方,十余支船队各聚一股,从小舢板到两三千石的战舰,大小舰船总计竟有上百艘。它们像是一只只沉默的海兽,趴伏洋面静待择人而噬,令这片宁静的夜晚,平添了阵阵萧杀。
船队中央的岛礁上,支有一顶大帐,其内灯火通明。点点光亮透过帐门缝隙,映在这片海域,恰似暗夜中的一帘鬼火。伴着光亮传出的,还有不时的争吵吆喝,犹如本该发生在菜市场的讨价还价。而舰船上那些可见的寥寥人影,则频频注视着帐篷方向,显是正在耐心等待着讨价结果。
“诸位,我等虽应与华兴贼子有所过节,而歃血为盟,但某还需再唠叨一句,华兴贼人惯用飞鸽传书,还望诸位知会弟兄们多掌些眼,但若有谁放鸽,那便是华兴细作,是我等公敌,决不可放过!”终于,伴着一声叮嘱,帐门掀开,从中走出一个个身材魁梧、背剑跨刀的汉子,人人手中提着一口沉甸甸的小皮箱。
这些大汉在帐口将皮箱交给各自在帐外守候的侍卫,回身与最后出帐的二人微作一礼,便纷纷行往岸边,跳上各自来时的小舟离去。而最后出现在帐口的二人,看举止显是此番会盟的发起者,左侧一名皮袍绣金的刀疤脸目光阴戾,右侧一名素服长衫的大胡子云淡风轻,正是前州胡三王子高罗与晋使邢晨。
“呵,只等一天便有北风降临,天助我也,看来老天也想惩罚那群华兴贼子啊,哼哼...”右手举在空中,感受着渐强的北风,高罗禁不住冷冷一笑。送别那些大汉,他与邢晨不再逗留,也率侍从登上自己的小舟离开,颇含怨毒的笑声却在岛礁低空盘旋不散。
当岛上众人回到洋面的各自船队,一艘艘舰船随即像是睡眠苏醒,在席卷洋面的喧嚣声中,纷纷扬帆起锚,并渐渐合成一股。居中一艘悬挂绣山大旗的三千石旗舰,正是高罗、邢晨所在。随着旗舰发出道道信号,这支临时拼凑的杂牌舰群阵列稍整,并逐渐提速,气势汹汹扑往东南方向,目标赫然是孤悬海中的文明岛。
“邢先生果然大才,区区千金,竟能召来如此多豪壮之士。哈哈,五千之众,此番定能将文明岛屠个鸡犬不留,再给华兴贼一次狠的。哈哈哈...”进入指挥舱,高罗大喇喇盘坐席上,不无阴笑道,“想必如今的血旗水军,都已在西南大海上喝风苦等了吧,待得他们收到消息,脸色一定很好看!”
“呵呵...三王子过誉了,华兴贼横行韩海,早已得罪许多海上同道,那文明岛又财货无数,你我此番不过顺势而为,有此收效倒在情理之中。”邢晨心情亦是不错,言语却远不像高罗那般信心十足,“不过,我方虽有数千联军,毕竟乌合之众,逐利而来,号令难齐,而文明岛堡垒牢固,防御森严,血旗军也算训练有素,此战并不轻松。且即便逆风,以贼船之便捷,明日夜幕时也该有援军抵达,不足一日时间,想全取文明岛并非易事,劫掠破坏便好,不必苛求。”
“先生太过谨慎了,哈哈,那华兴贼不过尔尔,我等只是袭杀几艘渔船,便惊得他们提心吊胆,忙得晕头转向,哈哈,一群莽夫而已。”高罗一脸不屑,不以为然道,“况且,据我方眼线所报,他们紧守本岛,并未向文明岛增兵,区区一个水步混编曲,六百守卒,岂能挡我大军,嘿嘿,我不管什么后续谋算,反正此番文明岛一样要给他们留下一座京观,届时戛洛那边再来个狠的,看他们还如何海贸,哈哈...”
得意狂笑的高罗并未发现,他对面的邢晨,此刻眼中闪过的那份鄙夷。的确是鄙夷,不光是对“京观”这种野蛮行径的不喜,更是对“猪队友”的强烈不满。有着华兴府这一共同敌人,邢晨与州胡遗族以及部分马韩势力已经拉出了一个号以“复兴社”的联盟,马韩势力出力,州胡遗族出钱,邢晨则凭借汉家才识担当起了军师之位。只是,出力的过于贪财,出钱的又太过任性,做军师的就难免力不从心了。
刺激华兴府的“京观”事件,纯属高罗一手策划,根本没有经过军师这一关。作为联盟的金主,手中挥舞州胡大把遗财的高罗,在联盟中自有任性的资格,“京观”事件便是其四下拉拢盟友之际,听闻纪泽大婚的消息,出于泄愤加恶心对手,顺手而为的“神来之笔”。
结果,高罗爽了,华兴府痛了,庆全邑借也被彻底拉下水了,但邢晨围绕文明岛的系列大行动却被干扰了。受到海盗袭击尤其是京观惨剧的刺激,华兴府瞪大了眼睛,加强了戒备,原本袭击文明岛可谓万无一失,如今却被高罗打草惊蛇,生生蒙上了一层阴影,肇事者竟还如此不知深浅,简直愚不可及。邢晨怎不鄙夷恼怒,可只能借刀于此的他,此刻除了暗自憋闷又能如何...
同一时刻,就在高罗乌合舰队的南方三十里,又一支舰队从一处隐蔽岛湾驶出,扬帆顺风南下。这支舰队没有旗号标志,军卒千员,十五艘清一色的千石快桨船,规模不大却整肃精干,在暗夜中如同一条毒蛇,径直潜向一无所觉的目标——乐岛!
舰队中央,帅船前甲板,一名矮壮黝黑、身披软甲的汉子,正在一群军将的环拥中凭风伫立。沉稳而锐利,仓然却不屈,他正是戛洛,原州胡水军统将,高氏托孤之臣!
茫然南望,戛洛不知此行之后,自己以及这些也那军是否还能安然回返,也不知己方此举究竟能否给华兴府带来重创以及预想的后续效应,但他还是坚定不移的来了。不是为了高罗那样寻求报复快感,只因他知道,这或许是保住州胡复国希望的最后机会,华兴贼发展太快,他已无法等待,若无法遏制其发展,他倒宁愿死于战场,也不愿老于绝望。
“将军,我等不是计划拦截华兴船队吗,怎不会合联军,却突然南下乐岛方向?那里可是华兴府核心,重兵云集,岂非让弟兄们去送死?将军擅改计划,事先为何不与我等商议,可曾通过两位王子?”一众军将中,一人蓦地排众而出,愤然质问道。
出言者正是夫拓,从乐岛奴民营起便是高罗的心腹,如今,他与戛洛隐隐分属也那军中三、四两位高氏王子的拥趸势力,故而虽为下属,如此质问戛洛却也不令人奇怪。
“哼,夫拓,终于忍不住了吗?你不必妄图动摇军心,而今三王子正率数千韩海勇士,组成联合大军,奔袭文明岛,华兴府留守水军得信后必然大举北上,乐岛海防自然空虚。”冷冷看着夫拓,戛洛淡淡道,其目光似要择人而噬。
“况且,想必我军之前的计划,华兴贼子已经得知了,他们还该有支主战舰队在护航其远洋船队,甚或正在寻捕我等。华兴府就那些水军,还能有多少留岛护卫,又怎能防备我千人精锐登岸袭扰呢?”面对众人的不解,戛洛冷笑着挑明道,“呵呵...说来,我等若能调虎离山,取得大捷,还当真心感谢你为我方送出假消息呀!”
戛洛的话听得诸人一片哗然,夫拓更是面色大变,下意识就欲抽身逃走。可不待夫拓移动脚步,便有两把短刀顶住其脖颈与后腰,随即,他被早有准备的两名侍卫打翻押住,再也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夫拓破口骂道:“戛洛,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只是想要污蔑于我,借机铲除三王子的势力而已,忠于三王子的弟兄们,我夫拓被除,接下就是你等,大伙儿可不能坐以待毙呀!”
“住口!你看这是什么?哼,你东窗事发,三王子早便知晓,你却还妄想以此托庇,真是可笑!”戛洛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当众展示,竟是三王子的贴身令牌。
“这又能说明什么?没准令牌是你从三王子那里偷来的呢?”夫拓犹自不甘的争辩道。
“夫拓贼子,住口!”这时,伴着一声爆喝,有两人迈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其中一名目光躲闪的州胡夷人,正是夫拓的贴身侍从,另一怒目而视的壮汉,却是高罗的一名心腹侍从官。
只听那侍从官怒喝道:“夫拓,妄三王子对你信任有加,你这无耻之徒竟敢做了华兴奸细,实乃狼心狗肺。我等业已多方调查过,你的家小在华兴府过得甚美,哪是逃犯家眷的待遇?此次兵出清兰港之前,你果然私通贼人,已被我等暗中查实,早报予三王子。若非邢先生施计留你诱骗华兴贼人,三王子岂能留你至今?你背主通敌,证据确凿,如今竟还妄图抵赖挑唆,哼,真当我等都是傻子吗...”
今夜注定无眠。视线回到复兴社乌合舰队,一艘两千石战舰里,同样围绕着此番大行动,又一场交流在进行。此舰悬有一面山水图案的临时旗帜,也就会盟首领们知道这代表湖岭寨,它是一股盘踞马韩、弁韩边境的经年贼匪,尤其在去年内讧换了大当家之后,它左右征讨,四处招兵,更借半岛大战的乱局快速崛起,已拥勇壮八百,成为半岛南部颇有份量的一股贼匪力量。
指挥座舱,四人谈笑而坐。其中三人皆韩人装束,正是湖岭寨的三位当家。位居客座的第四人则头发中分,在耳朵两旁绑为环状,用楮木纤维布将之裹住,却是明显的倭人发式。这名倭人名为宗生米,来自朝鲜海峡中的对马岛,是所谓对马国卑狗宗道南的弟弟,手握三四百人的私人水军,亦贼亦商,媚强凌弱,在韩海上也算小有恶名。
手捧酒樽,宗生米恭敬的冲湖岭寨三位当家鞠身做礼,一脸诚挚道:“此番宗生米能够参与这等行动,大发其财,全凭湖岭寨各位当家提携,在下记下这份恩情,日后湖岭寨但有所差,直管吩咐,在下必不敢辞。来,在下敬诸位一樽,预祝我等韩人今日大破汉贼!”
“干!”四人举樽一饮而尽,场中乐意融融。宗生米却未发现,湖岭寨三位当家酒樽遮面之际,眼中闪过的鄙夷,更未发现二、三当家眼底的一抹寒光。
说来这宗氏本仅对马岛一个野蛮部族,地处倭韩海路上一处孤岛,也就这百年内借着倭岛与朝鲜半岛商贸渐密,加之中原战乱的逃民流入,才得以开化发展,有了三四千户的人口,竟敢自立一国,委实夜郎自大。偏却这对马国人又喜欢左右逢源,对倭自称倭人,对韩自称韩人,委实令在场的大韩族人为之不屑。
“宗当家莫要客气,我湖岭寨拉贵方参与此事,也是为了彼此多一照应。此番势力众多,成份混杂,难免各有心思,贵我双方还当精诚合作,共进共退,才能保证应得利益不至旁落,甚至被人黑呀。哈哈哈...”湖岭寨二当家全善放下酒樽,颇显坦诚道,一脸的豪爽和善。
宗生米闻言眉头一挑,眼底的警惕稍减,笑得愈加真诚。这次文明岛行动,宗生米因地盘过远,并非复兴社所邀,而是湖岭寨主动联系,之前宗生米与湖岭寨不过点头之交,虽然抗不住诱惑来了,心中却难免狐疑湖岭寨的“古道热肠”。适才二当家的说法倒令他疑心稍解,毕竟对方是股最新窜起的势力,道上底蕴不足,拉己方合作算是顺理成章。
挂上一脸仗义,宗生米手拍胸脯道:“宗某最喜直爽,既然二当家这么说了,宗某在此保证,此番行动宗某将紧随湖岭寨,共进共退。还有,日后韩海之上,宗某亦将与湖岭寨共同进退,一起发财,哈哈...”
相似的交流发生在这支乌合联军的多处,各方势力都在为接下的行动中捞取利益而拉帮结伙。显然,如同大多私会的结果一样,宗生米与湖岭寨的交谈十分顺利,双方一拍即合。再行稍许磋商,达成目的的宗生米总算满意离去。只是,这艘舰船上接下来的剧目,却就与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