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乐岛最普通的新建村庄,石磊村的外围并未搭有护墙,村中有上百座篱笆围起的农家小院,其内各有一间水泥平房。村子中央是两条水泥铺就的十字小街,临街有村公所、粮仓、打谷场、磨坊、村学等公用设施,还有几间年底即将拍卖的小铺面。从村外看去,整个村庄井然有序、舒适整洁,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
短短数月,石磊村便从荒郊野岭变为这般景象,除了百姓们的主观能动性之外,不得不归功于先进的工具建材在乐岛的广泛应用。尤其是利用乐岛常见的火山灰土质,高温烧结的水泥省工省煤,价廉物美,它的大面积推广确保了乐岛建设的进度和质量。
当然,民患不均而不患寡,华兴府的能力毕竟有限,纪某人也是抠门的主,在四座县城建设远未完工的情况下,每户农家仅只在庭院侧位修建了一间满足基本生活的小平房,至于宽敞的正屋以及更多的家什,便是各家自己日后的事了。
正是上工时点,村人或是田间忙碌,或被征调别处劳作,村中相对冷清。纪泽将大部亲卫与所有战马留在村外,自己带着少量亲卫与石强等人从北口进村。方进入村口,映入眼帘的便是水泥打谷场之前树立的公示栏,其上贴着四张报纸,正是本期的《华兴时报》。
五月新版的《华兴时报三日一期,每期四张八页,因技术原因仍是单面印刷。如今它已是华兴府宣传的重要平台,华兴府的大事小情、法律条文乃至最新政令都会通过报纸发布。像是石磊村这样的普通村庄,每期都会免费下发三份,村公所、村学和公示栏各一,读报宣传员还将负责将报纸内容当众解读一遍,以保百姓们“知之”,杜绝许多欺上瞒下的“由之”。
纪泽扫眼报纸,头版头条的粗体标题写着“士农工商兵,前景几何?”,想来是文宣部门为了劝诫百姓悉数选择务农分地而发表的宣传文章。次版头条则是一篇题为“华裔支脉蒙受战祸,华兴军民跨海援手”的文章,此文正是出自纪泽本人之手,其中公布了华兴府的一项重要决定,也即趁台风已去,即将组织船队前往半岛各港口开展赈济,并解救、收容半岛离乱难民。
千万莫以为纪某人国际人道精神泛滥,这只不过是为华兴府趁半岛战乱,利用购奴、诱拐等手段,大肆吸纳半岛人口扩充实力做个包装而已。自然,若仅为美化包装,纪某人是懒得亲自动笔的,重要的是,通过这篇文章,他将韩人定义为了炎黄支脉。他振振有词的提出一个论断,韩人的公认先祖檀君是华夏“五帝”之一高辛氏帝喾的后人。
因为,韩人相传,唐尧即位五十年,有神人降太白山檀木下,都平壤,号檀君,乃有古朝鲜;汉家古籍也有殷商始祖高辛氏曾留少子厌越以居太白山一带的说法,而帝喾之后便是唐尧,时间地点皆有吻合之处。这一论断是纪泽从后世网客的叽叽歪歪中偶然知晓的言论,而今他以莫须有的秦史秘典作为出处将之提出,加上马韩统治者箕氏确是源自殷商,就此坐实了韩人为炎黄支脉的定论。
同样,切莫以为纪某人喜欢与韩人拉亲戚套关系,这不过是他为了日后瓦解融合韩人乃至吞并半岛预设的舆论伏笔而已。至于韩人信不信,形势比人强,待到华兴府完全强势,本就羡慕汉家的半岛蛮夷们自然会让他们自己相信的,反正这一时代的底层夷狄们尚无过强的民族观念,恰如现在已有许多州胡夷人相信他们是中原东夷跨海而来的后裔一样。
当然,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纪某人并未忘记提醒华兴百姓们,那些韩人虽混有炎黄血脉,但如今已是被发左衽、习夷俗、言夷语,几同野人,已非华夏一族,尚需训导,尚需教化,从而为日后欺凌压榨那些小棒子留下充足的道德依据。
“怎么样,政客的严词就像娼妓的戏言一般无耻无信吧,所谓胸怀大义,行下作手段是也。”瞥了眼身边面色怪异的上官仁,一个知晓半岛大战内幕的家伙,纪泽淡淡一笑,恬不知耻道,继而移开目光,步向村学。
村学是每个村庄最气派最坚固的一座大型庭院,石磊村亦是如此。它位于十字街口,石质围墙高一丈半,其内还设有一处烽火瞭望台。事实上,自从发生高罗等奴囚逃亡事件之后,华兴府上下也被迫加强了各村的防御手段,而重点建设的村学也就兼任了村民在突发状态下避难固守的临时堡垒。
未到十字街口,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已经传入耳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三字经》,纪泽不由得意一笑,心中更是涌上一股满足感。教育即是将来,穿越者纪泽对之从来不敢放松,非但在法律、资金、教师等方面不遗余力,所有五个科目,也即说文、数算、格物、史政与武术,其教材在经过雄鹰书院一年多教学实践完善之后,此番仍是经过他的逐一审定。
而且,此番纪泽还以洛阳官话为准,引入了一套借鉴后世的拼音规则,并大刀阔斧的采用了简化字,将华兴府民的识文断字变得更为简易。四年义务蒙学,他首要带给孩子们的,是将他们带上正确学习文化的道路,并拥有继续自学的能力。
然而,好心情往往是用来破坏的。就在纪泽行至街口的时候,拐弯那头传来一阵议论,其中一个妇人声音正尖酸刻薄道:“你瞧那什么女先生,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可每天晚上都拉着一帮大男人在一起,谁知背后是什么德行。华兴府让这样不干不净的人给咱们的娃授学,岂不将孩子都教坏了?”
村学门外的空地上,正聚集着一群看护幼童的老头老太,坐在马扎上闲扯,显然是冲着开学来看热闹的,只不过扯的话就太难听了。半开的大门内侧,一名断了左手却仍身形笔挺的三旬男子则正面色难看的喘着粗气。每所村学暂都配属文、武教师各一名,授武教师均来自退役老卒,其中不乏轻度残疾者,这名男子正是这样的一名武科教师。
对于这些年纪一把的长舌妇,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告又不值当,男教师憋了半天火,只能无奈的第n次劝道:“王婶、刘婶,你等就别说了,让人家女先生听到多不好。上面不是说了嘛,来到乐岛的都是苦命人,不得追究过往,都是一个村的,你们就少说两句...”
“哎呦,顺子,心疼了是不?我说你可得小心点,一看她那双桃花眼,就知道善于勾搭男人,没准就是个烂货,你可别上钩。哎...华兴府还命令女孩也入学,真怕咱家的三丫跟她学坏了...”顺子尚未说完,人群中另一名老妪却是截住他的话头,振振有词道。
“住口!”一声断喝从街口传来。顶着一脑门黑线,纪泽怒容满面的来到村学门口,顿令嘈杂声戛然而止。随着那名断手男子一声“主上”的惊呼和条件反射的击胸敬礼,村学门前立刻齐刷刷站起一片,继而是一片死寂。这里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就是在华兴府说一不二的府主,且其现在很生气,后果怕是很严重。
此刻,纪泽确实很生气,但更多的是头疼。长舌妇们说得虽然难听,其实至少也说对了一半。华兴府的女先生们或是买来的奴隶,或是救出的寨奴,甚至不乏过气娼妓,的确少有寻常良家妇女愿意这般抛头露面当教师。可没办法,华兴府摊子够大,想开展义务教育,根本寻不到足够文人,识字的另半边天自然不能放过。
经过数月的教师培训之后,这些落难女子被紧缺文化教员的华兴府推上了教师岗位。虽然华兴府之前尽量遮掩,将她们的履历均更改为普通流民,可纸包不住火,作为单身,她们分派各处不久,有关她们出身的小道消息已经传开了。原本,她们身为女子,公然充当教师就够打破常规了,而她们的不堪出身更是引发了不少非议。
为此,纪泽没少利用报纸等渠道开展正面宣传,企图引导百姓们更多些宽容,可今天他才切身感受到实际情况的严重。冷冷扫视一圈,直令那些长舌妇们噤若寒蝉,纪泽这才恶狠狠道:“女先生是纪某费尽心思请来的,是纪某罩着的人,义务教育更是华兴府长远战略,花了纪某血本,绝对不容置疑!谁若再敢非议女先生,非议义务教育,便是动纪某的人,便是跟纪某过不去,就别怪纪某不客气!”
一番发飙,怒气稍减,纪泽突觉周边众人皆目光怪异,这才想起刚刚的黑老大口吻似已不合自家现在的光辉形象,而且他也不能提刀带人去各个村学门口恐吓上一圈不是?
黑道不好使就换白道,眼珠转了转,纪泽决定还是依法治府,于是沉下脸,扣出一顶顶大帽子:“华兴府是讲法制的,纪某无权因言罪人,但是,尔等公开诋毁女先生名誉,诋毁公务人员,甚至涉嫌阻扰义务教育,却是触犯了刑法与教育法!王、刘二人想来没认真听女先生讲法吧,哼,我华兴府执法必严,却是姑且你二人不得!”
眼见两名老妪吓得“扑通”跪倒,抖如筛糠,纪泽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是不愿就此罢手。华兴府上下对女先生的微词太过,杀鸡骇鸡是必须的,否则让这股舆论壮大起来,义务教育就没法搞下去了。
直娘贼,怎的还没人出头?转头扫视石强、上官仁以及范毅等亲卫,纪泽眼色频频,希望有人跳出来做个大恶人,建议个抓入大牢甚或抄家流放之类的重罚,好让他英明领导“从轻”施以小惩,既展现仁慈又警示他人。可惜,这帮家伙此时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毫无捧哏的觉悟。
得,身边缺人啊,连个有眼力劲的佞臣都没!等了半天,依旧没人出场,纪泽暗恼加无奈之余,只得唱起了独角戏:“石村长,纪某以为这二人触犯法律,还当由你禀告司法署,由他们前来秉公处理,开个陪审团吧。当然,只是些不知深浅的妇人,本人建议略施小惩即可。好了,都散去吧,这里是授学之地,无事不得在此喧哗!”
随着纪泽的淡淡吩咐,村学门口一干大气不敢出的老弱妇孺们如蒙大赦,连忙做鸟兽散,刘婶王婶二人更是跌跌撞撞软着腿,连滚带爬的跑没了影。或许他们这才意识到,乐岛文宣员口中的仁义恩公,其实本是官府口中的贼军头,更是一名能够引发神罚的狠角色,日后却是再也不敢随便嚼舌头了。
索然的摇摇头,纪泽缓声吩咐上官仁道:“文渊,你须催办此事,让司法署立即判罚处理,小惩即可,但务必罚得她们心疼肉也疼,日后再有诋毁女先生者,依此办理。还有,将此事经过与判罚结果给华兴时报发一份,要求上最近一期的头版头条。对了...适才我的具体言辞...适当修饰一下...你懂的...”
耽搁了半天,纪泽终将注意投向自己今日的目标。顺着村学门口那块“为华夏振兴而读书”的统一碑铭,他的目光移入庭院。靠门的是一块平整的操场,操场周围置办有滑梯、跷跷板、单双杠等等统一规定的简单器材。更深处还有教室、宿舍、烽火台等等,严整一新。
不远处的大教室内,透窗可以看到五十余名大小不一的汉夷孩童正挺胸端坐,聚精会神,以杆代笔在身前砂板上学着写字,而他们的老师,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先生,则正背向众人,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一时间,纪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那所堪称拼凑的乡间小学,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光阴。他呆立片刻,却是不愿将自己的世俗污浊带入这片净土,熄了进去展示领导风采的欲望,更是忘了自己为此而担负的压力甚至骂名。用力拍拍门口男教师的肩膀,他带着一干属下转身而去。只不过,悄然离去的纪泽并不知道,此刻那名女先生的秀发之下,双耳一直竖起,双肩瑟瑟发抖,而她的面颊之上,更是早被热泪爬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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