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正月二十二,卯时四刻,晴,乐中城。
乐中城,目前更多算是一个存在于规划中的名词,源自纪泽对乐岛也是乐郡的初略行政规划,这等规划可无需考虑东海王的意见。其中,乐岛及其周边岛屿约一郡之地,将划为乐郡,下设三县一区。侧重于畜牧及其相关产业的东部草场区域划为乐东县,侧重农耕的北部平原区域划为乐北县,侧重工矿林业的西南山林区域划为乐南县,原本州胡王庭所在的十数里盆地区域则划为郡置所在的乐中特别区。
三县一区均将选择适当位置修建中原风格的城池,而乐中城既是乐郡郡城,也将是血旗军下一阶段的军政中心。就在昨日,随着东泥湾河道疏通与东堤修筑的前期工程赶在春汛前基本竣工,血旗中军大营业已迁移来了乐中城。不过,眼下继承州胡王庭的它,仅是一圈低矮石墙围护下的石屋建筑群罢了。
作为军政核心驻地,出于安全与腾地的角度,乐中城原有的住户已被大部迁离。原权贵家庭多在公审批斗后被贬去乐南的铁矿石矿充当奴民,原州胡普通百姓则拿着适当补偿迁往新建乡村充当开荒耕地的从民,只有少量拥护血旗军的奴隶平民依旧留居此地,在近卫营的坐镇下参与建设。
原本小有规模的州胡王宫,自然被纪泽、纪芙带着一干亲卫、女卫霸占。宽阔的后花园内,一块空地上,纪泽此刻身如游龙、拳脚生风,一套太极拳打得柔中带刚、动静相宜,朝阳下显得飘逸稳健,倒是少了份军旅凶煞,多了份中正平和。
虽然个人勇武对于拥兵数万的他来说已经少有作用,但贪生怕死的他仍然一日不敢懈怠,即便近来日夜操劳也依旧如此。凭借不懈坚持以及诸多辅助,他现已打通了二十正奇经脉中的过半之数,以他这副十八岁的身体,堪称武学俊彦了。
一套拳法打完三遍,纪泽已是全身通泰,他结束了今日的晨练,从亲卫手中接过毛巾擦去额头汗水,恰见远处的纪芙也结束晨练,倒提宝剑向他走来。这小妮子自从迷恋上巾帼风采,倒是没少就练武下功夫,兼而不乏热心人指导,如今的剑法身法倒也略有小成,行进间更添了一份轻灵飒爽。
米粥、油条配上煎蛋、熏鱼、豆干、腌菜,四菜一汤的早餐标准,吃得这对军户出身的兄妹蜜口香甜。二人间可没啥食不语,边吃边聊间,纪芙忽然好奇道:“哥,这两日怎生不见那位白莲圣使,不会跟你闹别扭了吧?”
“呃,等第二批移民抵达,船队回返大晋时她就要走了,这两日怕是忙着四处转转看看乐岛吧。”纪某人看似漫不经心的答道,浑不觉一块豆干差点塞到鼻孔里。
那晚以后,顾敏再未去河岸赏月,纪泽也未再去主动寻过她,一切似乎不曾来过,也不曾去过。在纪芙不无探究的目光中,纪某人三下两下扒完饭,旋即飞也似的赶往了前院,心中则不断劝慰自己,男人有欲望不是错,那是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进攻性,但真男人必须学会控制...
来到公务书房,纪泽的脸就更苦了,只因侍从官上官仁已经到来,更将厚厚一叠文件摆上了他的案头。下意识的揉揉太阳穴,纪泽苦笑道:“又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这帮家伙不会自己动动脑筋吗?哎,早知前几天就莫要明确与孟孙兄军政分工了。对了,今天可有什么别的行程安排?”
您搞军政分离,生怕别个张长史做大,可如今在岛事务有几件不涉及军方,不就全都递到老大您自己这儿了吗?上官仁心中暗笑,面上则同仇敌忾道:“是啊,那些家伙也不懂为上分忧,太可气了!主公干脆给他们些小鞋穿,包管改明案头清洁溜溜!”
“得,得,你小子这么快就学会挑拨离间做奸佞啦,小心我亲君子、远小人,安排你去矿山督奴开矿,哼哼…”都是年轻人,私下也就少了讲究,纪泽自知上官仁是玩笑之语,便故作恶声恶语道。
“呵呵…”上官仁还以一笑,转入正题道,“血旗营左军护送第二批移民预期即将抵达,随时准备迎接,所以没甚别的行程。不过,今日是两名州胡王子与数名州胡顶级权贵的公审大会,是全岛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会场就在乐中城,各乡各屯都有代表前来,主公是否出席?”
“呃,还是算了吧,这事让马迁做就行了。”纪泽摸摸鼻子,不无惭愧道。
说实在的,抢了别个高氏的地盘,还装成正义使者对别家孩子公审批斗,恨不得踏上十万只脚,这纯属政治需要,是为了打击高氏声望、转嫁夷民仇恨,以便日后治理。但这般做法毕竟有失宽仁,纪某人纵然愈加阴险无耻,也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不愿再去批斗现场正襟危坐。
“对了,通知马迁,二王子高耽抢劫汉家商船,判罚时必须授首,那三王子高罗若劣迹不显,不妨留下一命,先判为奴民看管。”纪泽接着吩咐道。
纪泽倒非起了恻隐之心,来自后世信息爆炸的年代,他岂不知政治斗争的黑暗残酷,自不会去怜悯一名“异国友人”。不过在战后搜捕中,高盛次女与幼子离奇消失,据查当是高盛战前安排,想来他们现已遁离乐岛。既然高氏王室已经无法斩草除根,也没必要对三王子横加斩杀,留下他掌握在手,日后或能装点门面呢。
上官仁走后,纪泽收起纷杂思绪,开始处理案头文件。这些多是些与民政交杂的事物,无非哪里需要调拨物资人手、哪里整理矿藏资源、哪里工作有所进展等等,总体并无大事。其间,也有少量夷民对抗的情况,这却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有两三千夷民丁壮死于那场战斗,血仇不会轻易化解抑或转移给高盛,难免需要时间来最终弥合。
乱世用重典,对于不合作的夷民,纪泽的批示虽不至随意打杀,但贬为奴民送往矿区却毫不手软。当然,对合作的夷民,血旗军也不吝钱粮拉拢和提升身份。软硬兼施,一手金元,一手大棒,这就是纪泽维稳乐岛的核心思路。
“混蛋!”翻看到一份文件,纪泽禁不住一声怒骂,挥手就要狠拍身前案几。不过掌近案面,他愣生生止住右手,放过了这张材料不明、做工考究的名贵桌案,足见其养气功夫近日来已经有所提高。要知道,前几天他就曾在盛怒之下拍烂了一张桌案,那是因为得知一名血旗军卒被一名丧子夷妇偷袭捅成重伤,为此他可没少受纪芙唠叨。
桌案逃过一劫,但纪泽的怒火却无法稍减。这份文件中,一名血旗军卒看上了一名从民寡妇,几番追求,但那寡妇方才丧夫,正恨着汉人,压根不假辞色;那名军卒便在一次酒后乱性,非但强暴了那名夷妇,还在彼此争斗中失手打死夷妇;此事引发该村从民集体对抗血旗军,导致三名血旗军卒受伤,两名夷民身死。目前,肇事军卒被羁押,而该夷民聚落也被圈禁。
纪泽固然希望所有州胡寡妇都嫁给血旗军的单身汉,可哪能采用这般做法,岂非丧尽天良,他还一心琢磨着化解汉夷矛盾,这名军卒不是添堵吗?看来,从乱军转变为政权,其间还有老长一段路要走,立法、宣传、管理、监督等等都得跟上啊。
沉吟良久,待到气头消了,纪泽终是决定公开从重处理此事,不分汉夷之别。蘸上红墨,他批示道:“全县公审,杀人者偿命,肇事军卒处决,家眷贬一级降为平民;挑头与过激从民当众鞭笞,全家贬一级降为奴民,发配矿场;肇事军卒直属上级的队什军官降衔一级,全军通报批评...”
“嗷!嗷!嗷…”窗外突然传来一浪接一浪的呼吼,分明是许多人集体发出的兴奋呐喊。纪泽先是一愣,继而判断声音来自公审会场的方向,当即明白该是高耽等一帮权贵被斩首了。原本都是州胡人,高耽之死理当引起兔死狐悲,但若兔子死了,狐狸能分得一些兔肉,那么狐狸还会悲伤吗,怕是该高兴得裸奔才是。
其实,州胡才立国百年,初脱蒙昧,普通百姓又无文化,民族观念尚处懵懂阶段,在血旗军释放奴隶、四阶有别、当众站队、升阶有序、区别恩赏、公审批斗等系列措施之下,青壮被制的州胡土著面对血旗军的坐镇相当配合,基本未造成多少麻烦,先期的设乡置县、迁移汉民、修桥铺路等工作总体颇为顺利,甚至,血旗军已经赢得了不少土著夷民的拥护。
听着外面犹在持续的声浪,纪泽苦笑着摇摇头,一脸复杂,嘴角挂上一丝揶揄。这些土著果然是高丽棒子的祖亲,与子孙们一样颇具走狗潜质,着实令人不喜,可这不正是他纪某人所希望的属民嘛?必须说,政治层面的是非对错不过取决于立场,关键是自家要成为强势的操控一方啊!
“报主公!船队…得到头前快船传信,第二批移民船队就要到了…”正当纪泽准备起身关窗隔绝噪音的时候,上官仁带着一名气喘吁吁的传信军卒快步进来,一脸兴奋道...
罗口弯,之前的大战痕迹已几不可见,代之以扩整的营盘、夯实的大道和隐现雏形的建筑。这里被血旗军规划为乐岛未来最大的商贸港口,南面紧邻的罗河西岸将新建乐北县城。昔日陈旧的水营码头,经过半月的加急扩建,如今焕然一新,临时栈桥增加了十数条,泊位翻了近倍,岸防棱堡也多处开工,一座规模海港正初显峥嵘。
下晌午,初春的乐岛已显暖意。罗口码头鼓乐喧天、彩旗飘飘,数千人阵列井然,其中有血旗军卒,有先期汉民,有土著夷民,有夷人战俘,也有伪军军卒,几乎囊括了乐岛上角色各异的各界代表,当然也囊括了喜怒哀恨等诸多情结。这自是在岛血旗军民特意举行的盛大仪式,以迎接跨海远来的第二批血旗移民,一群同来异乡的同命异客。
人群最前,纪泽等一众高层颇带疲惫的脸上,此刻由衷的挂着兴奋和自豪,同时也不乏如释重负。毕竟,第二批的五万移民,包含着血旗系统的军政诸署与骨干匠师,以及二、三建设兵团等来自太行与鳌山的忠实辖民,他们的大量抵达意味着血旗重心正式移至乐岛,非但乐岛各处乡村将有足量的拥趸汉民填充,彻底掌控再无悬念,而后续的建设开发也将得以顺利展开。
“哥,都是自己人,还搞这种欢迎仪式干嘛?这些天你又是稳定土著,又是乐岛规划,还要装样担土,加班加点躬亲忙碌,都没睡几个囫囵觉,够累的,何必还搞迎接呢?”纪泽身边,跟来凑热闹的纪芙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不无埋怨道。
“嘿,船上那帮家伙来了,哥就能偷懒了,所以要好好欢迎他们,感动他们,让他们死心塌地卖力干活啊!”一脸庄重的眺望连天帆影逐渐靠近,纪泽幽幽调侃道,“再说,那些流民百姓背井离乡,难免情绪不稳,这般迎接也是让他们客至如归,省得闹情绪给我添乱呀。”
“诶,哥你咋成天琢磨这些阴的,心都黑了吧!”看不过纪某人的小人嘴脸,纪芙忍不住批判,眼睛一转瞥见那些因船队而震撼惊骇的夷民,再加一条罪状道,“还有,那些夷人上午刚刚参加公审大会,这会又被你召集至此,难道就是为了充场面?哼哼…一定是想用大舰队吓人,哥你太坏了!”
“巧合,纯属巧合,夷民代表们不是恰好集中在一起嘛?”纪某人立马抗辩,心中却不免感慨,仅十四岁的女孩,后世还被父母接送着上学,纪芙却已懂了这么多,真不知该为其有才而欢喜,还是为其经历而悲哀。
“欢迎回家!欢迎回家!欢迎回家!喔!喔!喔…”随着船队抵近靠岸,码头上下发出阵阵的震天欢呼。而居中靠泊的鲨鱼一号万石楼船甲板上,已经可以看清一张张熟悉的面庞,王铁锤、公输逸、钱惠、李良等等等,当然,还有脸色刷白、勉力倚立的晕船女侠剑无烟。
“本将于乐岛期盼诸位,好比盼星星盼月亮啊!哈哈哈…诸位远行辛苦,携数万百姓平安至此,功莫大焉,功莫大焉!”纪泽抢步上前,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的蹦出老套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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