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之北,雅鲁藏布之南,本波山下,钟曲河边。
赫赫扬扬的萨迦寺,就坐落在此。
吐蕃王朝烟消云散之后,萨迦派开始掌握吐蕃的宗教大权。萨迦寺越来越兴旺,高僧辈出,到元初更是达到顶峰,臻于极盛。
尤其是当代萨迦寺主八思巴,受封大元国师,天子帝师,赐号大宝法王,官授宣政院大臣,不但统辖吐蕃事务,还掌管整个大元的佛教。
八思巴本意“圣者”。作为一代大德高僧,八思巴将萨迦派的权势推向顶峰,建立了吐蕃历史上所谓的萨迦王朝。
可是,八思巴本质上是一位渊博学者,对权势和俗务并不热衷。他的兴趣所在,似乎只有研究经文,开坛讲法,以及天文历法、汉家经典、建筑地理和医学。
八思巴智慧高深,学究天人,可明明拥有巨大的权势,却远离权势,不问政治。
所以,宣政院的实际大权,其实掌握在萨迦政权的本钦释迦桑布手里。
释迦桑布表面上是本钦,属于吐蕃仅次于八思巴的权贵。可实际上,由于八思巴不问政事,吐蕃大权几乎都在释迦尚波这个本钦之手。
事实上,八思巴变成了最高宗教领袖,政治权力几乎被架空了。就是最底层的农奴都知道,法王不管事,管事的是大司徒
萨迦寺分为南北两寺。北寺在钟曲河北,南寺在钟曲河南。大宝法王八思巴驻北寺,本钦释迦桑布驻南寺。
此时,随着唐军东征的消息和农奴造反的消息传来,作为吐蕃此时政治宗教中心的萨迦,已经一片风声鹤唳。
每天都有各地的贵族和寺主,带着家兵和护法僧兵来到萨迦。使得萨迦地区的吐蕃兵力急遽增加。
前藏和后藏的大小贵族头人几乎都来了。只有康藏地区因为路途遥远,无法赶来汇集。
加上萨迦和逻些驻扎的元军,萨迦政权和元廷能动用的兵马,达到了八万人,几乎都是骑兵,而且甲械精良,战马十几万匹。
整个萨迦到逻些,变成了一个大军营。除了重新组建的吐蕃军队和元军,还有各寺庙的护法僧兵。另外,还有不少受到僧人鼓动的农奴,也源源不断赶来加入抗唐大军。
截止七月下旬,在唐军离萨迦只有三百里时,萨迦地区的抗唐军队,已有十余万人,可谓声势浩大。
吐蕃毕竟辉煌过,又拥有偌大的羌塘草原,就是再没落,也还是有些家底的。
这几乎是萨迦政权能抽调的最后精锐兵马了。要是这支兵马再覆没,吐蕃就再也没有力量阻挡唐军。
为了抵抗唐军,本钦释迦桑布还请求八思巴上奏元廷,增派援军南下吐蕃。可是八思巴不为所动,只说了一句“世家万世皆有缘法”,就不闻不问了。竟是当起了局外之人。
这使得释迦桑布极为恼怒。可八思巴才是法王,他也不能怎么样,只能自己越级写奏章,派人送往西域元廷。
只是释迦桑布不知道的是,忽必烈已经派出了五万骑兵,快到了。
八思巴的“不作为”,让大小贵族很是不满。甚至有传言说,法王要降唐。这急坏了宣政院同知、元廷贵族罕儿不花。
罕儿不花名为宣政院同知,其实是元廷派驻吐蕃的大将,主要是负责吐蕃军事,监视吐蕃人,类似清朝的驻藏大臣。
罕儿不花一度想囚禁八思巴,却被释迦桑布等人劝止。在释迦桑布等人看来,法王地位尊崇,贵为帝师,德高望重,要是囚禁他,抗唐大军立刻就会分裂。
此时的萨迦南寺“大经堂”内,吐蕃贵族和元廷将领们正在紧急议事。
萨迦南寺名为寺,但因为规模巨大,其实就是一座小型的城池,城门和护城河都有三丈,俗称羊马城。
大经堂是萨迦南寺的核心拉章,殿外走廊上陈列着巨大的鎏金转经筒,大柱长廊,很是宏伟。殿内左右两廊供奉“不动金刚”和“马头金刚”,壁画上绘制着五颜六色的“四大天王”,使得气氛更是肃重。
本钦释迦桑布身穿花教大袈裟,头戴莲花法冠,手持象征权力的人头骷髅”喀章嘎天杖”,气度森严的端坐在法台之上。
他的右边,是宣政院同知、元军都元帅罕儿不花。左边是八思巴的弟弟白兰法王。
再两边,是手持金刚橛、金刚剑、金刚钺、金刚锤、金刚钩、金刚杵、金刚铃、金刚降魔杵的八位护法僧人,人世间的“八大金刚”。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贵族和寺主。
“…大危难之时已到,黑暗会让娑婆世界变得更加黑暗,只有大明,才能拯救苍生,净化尘世间的无妄之灾…”释迦桑布侃侃而言。
“…大明诸相圆满,大明从大悲出,伏出世之魔军,灭世间之大敌…天龙八部之障难者,殄灭无有余者…”
一边的蒙古贵族罕儿不花有些不耐烦了。大明大明,唐军几天后就要到了,可释迦桑布竟然还在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真当佛法能抵挡唐军么?
要是能,还费这么事做什么?愚蠢的人啊。
罕儿不花咳嗽一声,“好了,大司徒,唐军最多五日就到萨迦了,还是说说怎么抗敌的事吧。你说了半天大明,大明能让唐军撤军么?”
如此粗暴无礼的打断萨迦本钦的话,在座的也就只有蒙古贵族罕儿不花了。
释迦桑布虽然心中不悦,可也不敢摆出“大司徒”的脸色给罕儿不花看,谁叫整个吐蕃都是大元的呢?
释迦桑布只得不再提“大明”,而是问道:“你们还有什么好主意么?”
一个身材高大,年过五旬的吐蕃贵族站起来,“大司徒,我们如今有十二万大军,其中还有五千大元铁骑,又是在高原打仗,用汉人的话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们这里,只要请出法王出面,还怕打不赢远道而来的唐军吗?”
“哼,说起来,这唐军几百年前就和我大吐蕃国打过,结果怎么样?两国最后成了甥舅之国,李唐始终不能把大吐蕃怎么样。当年如此,现在为何就不行?”
此人,正是玛巴朗结的舅舅兼仇人的拉加里王,拉加里杰布。
拉加里杰布虽然是金城公主的后裔,可是对李唐却并无好感。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臣服在李唐之下。
吐蕃赞普后裔的身份,让这个来自曲松的大贵族,心中充满了骄傲。
他说的话很不客气,仗着吐蕃王后裔的身份,并没有把贵为本钦的释迦桑布太放在眼里。
可是,蒙古贵族罕儿不花却向他射来狐疑的目光,不冷不热的说道:“拉加里王,听说你的外甥玛巴朗结,早就投了唐军,他有没有派人联络你?嗯?”
拉加里王心头一跳,赶紧辩解道:“贵人,我拉加里杰布虽然是玛巴朗结的舅舅,但更是他的仇人!他背叛拉加里家族,背叛吐蕃,更背叛大元,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大义灭亲啊,怎么还会和他联络?”
帕竹万户府的曲坚嘉措也站起来说道:“贵人,我曲坚嘉措可以为拉加里王担保,拉加里王绝对不会投靠唐军的。他和玛巴朗结是仇人,比谁都希望玛巴朗结这个仇人死掉。”
“好吧。”罕儿不花点点头,“本那颜相信你们就是。不过,拉加里王说的没错,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国师出面主持大局,维稳人心。尤其是那些想造反的农奴们,没有国师出面,他们不会安心抗唐。”
“大司徒啊,你是国师最信任的本钦,是吐蕃最高执政官。要是你都不能劝动国师,那国师还会听谁的意见?大司徒还是再去一趟,一定要让国师出面。”
释迦桑布苦笑道:“贵人,我已经劝说法王几次了,可是他却不闻不问,一心钻研经文和学问,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是法王的弟弟白兰王,还有昆氏的长辈们,都出面劝过,没用啊。”
罕儿不花“哈”的一笑,厉声道:“你们还说国师没有异心,说他对大元忠心耿耿,眼下怎么说!唐军快到了,国师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还说什么世间万事都有缘法,这是什么意思?这难道不是任由唐军吞下吐蕃的意思么!”
“哼,你们不要忘记,有大汗,才有帝师,有大元,才有国师!没有大汗和大元,你们萨迦派不过是一群年老昏聩的牧人,奈何不了一匹狼的无能猎人!”
罕儿不花彻底怒了,“快去把他请出来!他要是再摆架子,就别怪本那颜不客气了!这次我罕儿不花无礼触犯国师,我相信大汗也不会怪罪我,相反,你们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大汗要是发怒,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在座的吐蕃人,上到本钦释迦桑布,下到一个二等贵族,无不心中恼怒,却不敢反驳蒙古人的话。
拉加里王很生气。要是几百年前大吐蕃还在,哪里轮得到蒙古人在这说话?
白兰法王站起来,“尊敬的蒙古贵人,我兄长一向不过问军政大事,这不单单吐蕃人都知道,就是大汗也是知道的。眼下,唐军打来了,我兄长并不知兵事,出面又有什么用呢?”
事实上,他说的当然是扯淡。八思巴即便不懂军事,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只要他一出面,起码能极大的鼓舞人心士气。可是他一日不出面,吐蕃的军心民心就一日难安,仗还怎么打?
可是,他只能拿这种苍白无力的语言,替自己的哥哥开脱。
“好吧。”本钦释迦桑布说道,“白兰法王,拉加里王,还有你,你,都和我去北寺,再去劝劝法王。要是他还不答应出面主持大局,那就只能…”
罕儿不花笑道:“大司徒快去!你们快去!本那颜就先不参合你们的家事了!”
众人站起来,一个个神色难看的离开大经堂,出了羊马城,过河万北寺而去。
而八思巴所在的萨迦北寺,此时戒备森严,被八思巴的侍卫僧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
北寺最中心的“细脱拉章”之内,吐蕃至高无上的大宝法王,正在和两个年轻的僧人“讲法”。
旁边侍立的,只有八思巴最信任的弟子桑格等人。
“大师,陛下曾经说过一句话。陛下说,汉人和吐蕃人,本就是一家,俱为炎黄后裔啊。”一个年轻的僧人说道。
这两个年轻僧人虽然穿着萨迦派特有的花袈裟,也剃光了头发,可是神色和其他僧人有些不同,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另一个年轻僧人也笑道:“不错,陛下的确曾经说过这句话。吐蕃人本是迁移到高原的炎黄后裔,这是确凿无误的。汉蕃一家,可不是一句口号。以大师的智慧,当不会认为,大唐天子口出妄语。”
“说起来,陛下对大师,一向是心生敬仰。陛下曾说,天下有道高僧,如今只有八思巴。”
八思巴年约五旬,宝相庄严,双目深邃湛然,目光平静。他听到两人的话,神色全无一丝波动,淡淡说道:
“大唐皇帝之言,老衲自然信得。只是,老衲乃世外之人,两位贵人之言玉老衲,直如清风吹白云,白云飘散不是云。”
“世间皆有缘分,兴者兴,如三月花开。败者败,如五月花落。开者自开,败者自败。”
意思很明显,我不想管这些。管也没用。
这些话,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之言,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年轻僧人目光幽幽的打量八思巴的表情,意欲从这吐蕃高僧脸上看出对方内心的想法。
然而,他们看不出什么。八思巴犹如古井不波,神色自若,全无端倪。
说起来,八思巴在密宗高僧中,可谓一个异类。
他固然精通密宗佛法,也是当今的密宗教主。可他的做派,却又和一般的密宗僧人迥然不同。
什么大欢喜,人皮法器这些东西,八思巴不但不提倡,还持反对态度。
他本人认为,这些事物,乃是天竺和苯教遗毒,实与佛法慈悲背道而驰,属于夜叉道。
但,八思巴的特点又是,凡事不强求。他无意通过改革的方式,强迫密宗僧人放弃这些夜叉道。在他看来,这同样也是“强人所不欲”。
在世俗之人看来,这当然是不作为。或许在他自己看来,这就是“不放不往,持我心念。”。
这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可实在是有些不作为了。可事实上,他也很清楚,就算他要改革密宗,也做不到。
八思巴精通汉语,双方的交流毫无障碍。
年轻僧人道:“既然大师如此淡然世外,为何当初蒙古大军占领吐蕃,大师还要亲自去见忽必烈,为吐蕃人请命,接受元廷国师帝师之职呢?”
这就是诛心之问了。
八思巴淡淡一笑,“为吐蕃苍生,也为佛家昌盛耳。此,本就是老衲之缘法,随心而至,随行而去也。”
好吧。两个特务服了,一时竟然无法可说。
过了一会儿,一个僧人喝了一口酥油茶,问道:“那么,大唐天兵今来,大师就不怕吐蕃苍生受苦,不怕佛家不再昌盛了么?”
语气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八思巴垂下眼帘,“正因为是大唐来,是以老衲不怕吐蕃苍生受苦,也不怕佛教受难。是以,老衲何不作壁上观。”
什么?
两个特务对视一眼,目中都露出苦笑。
这老和尚…
他说的没错啊。既然猜到大唐来吐蕃不会让吐蕃百姓受苦,那么他为何还要插手呢?
这就是他不愿意和大唐合作的理由么?
另一个特务冷笑道:“大师之言,怕是说对了一半。陛下仁慈,乃不世出之圣人,视吐蕃子民为己出,当然不会为难吐蕃百姓。王师本就是大光明菩萨,为解救吐蕃苍生而来。”
“可是,大师为何如此笃定,大唐不会难为密宗呢?大师难道不知道,大唐以道为国教么?呵,我大唐对佛教,可并不宽容。要是大师不与王师合作,就不怕王师之怒,佛塔喋血么?”
威胁,肆无忌惮的威胁!
大宝法王微微一笑,手做拈花状,“大唐以道为国教不假。可佛本是道,佛可为佛,佛可为道。”
他指指西边,“西域苦多,非佛法无以普度苍生。是以,佛家无恙,密宗亦无恙,此亦缘法,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天道了。”
两个特务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目中看出了惊讶之色。
这个八思巴,实在是太聪明了!
不服不行啊。
八思巴竟然猜到了,大唐不会把密宗怎么样。不但不会灭了密宗,还会用密宗来“教化”西域,用密宗来对付西边的某某教。
这可是大唐没有宣之于口的大略,竟然被八思巴洞如观火。
这个八思巴,对大唐国策可谓一清二楚。
两人当即收起了姿态,一起行礼。其中一个特务说道:
“大师妙语,我等佩服。只是眼下大战将起,实与吐蕃百姓不利,陛下仁慈,自不愿大军做造杀伤。还请大师出面,号召吐蕃归唐。如此,大战消解,大痛变小痛,长痛变短痛,胜造七级浮屠啊。”
八思巴还没有说话,突然一个僧人神色有意的进来,“法王,大司徒和白兰法王,带着很多贵族和寺主,要见法王,似乎来者不善。他们还说,法王身边可能来了唐国奸细,挟持了法王。”
八思巴心腹弟子桑格说道:“师尊,如此下去,萨迦寺怕是有大祸了。”
八思巴闭上眼睛,神色淡然的思索一会儿,缓缓张开眼睛,“终究是娑婆世界,羁绊是常。”
说完,对两个特务说道:“老衲愿为大唐祈福,愿吐蕃安宁祥和。”
特务们顿时松了口气,一起笑道:“大师果真智慧,不愧是一代高僧。大师放心,密宗在西边,自有一番天地!西域当年曾是佛国,将来,必重回佛光之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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