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文天祥和耶律忠节深谈之后,耶律忠节虽然有所触动,但似乎仍未完全释怀。
崔秀宁只好亲自出面,召他入社主堂,再和他谈谈。
“末将耶律忠节,见过夫人。”耶律忠节来到社主堂,有点不情不愿的向崔秀宁下拜。
在占婆被唐军埋伏投降后,他还以为投降的是宋军。他本来就对蒙元没有好感,替蒙元打仗也不过是为了族人生存,纯属无奈。替宋军效力,不是不可以。
可当知道对方不是宋军,而是什么唐军,唐国君上就是他敬仰的征南大将军李洛时,耶律忠节终于愤怒了。
他感觉受到了大将军的出卖和愚弄。李洛留给他的良好印象,立刻一落千丈。
他又不傻,前后一想,如何不知道是个天大的局?大将军李洛如此行事,难道不是个表里不一、虚伪狡诈的奸雄么?
你要反元,就光明正大的反,轰轰烈烈的干,不成功便成仁,在天下百姓眼里,还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
可你倒好,假冒高丽世族,蒙蔽元廷以图方便,这也就算了。可却谋取元廷高官,假借元廷之手谋取私利,暗行反元之事,如此做派,那后世青史昭昭,你该怎么说?
就算你夺了天下,可你毕竟做过元廷的重臣,受过元廷的爵位封号,这又怎么说?
你为人不择手段,全无信义可言,虽然本事了得,但多半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乃是勾践刘邦之流。为你效力,估计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
耶律忠节之所以没有反抗,只不过是顾忌六千族人的性命,只能暂时隐忍。但他对曾经敬仰的李洛,却已经没了信任。
李洛是金国代王完颜铎的义子,也算石抹怀德的表弟。石抹怀德当然可以为李洛效力,但他耶律忠节,有何理由替这种人卖命?
虽然文天祥和他谈了很多,让他对李洛的反感有所淡化,但他还是感到膈应。
这次唐国摄政夫人召见他,他也猜到是为了何事,所以心生抵触。
“耶律将军免礼。”崔秀宁温言笑道,让石珊瑚取来冰镇瓜果,赏赐给耶律忠节。
“谢夫人。”耶律忠节淡淡说道,没有用冰镇瓜果。
崔秀宁道:“听说耶律将军是辽德宗七世孙?”辽德宗是耶律大石,崔秀宁这个历史菜鸟本来不知道,她还是听文天祥说的。
耶律忠节听崔秀宁提到耶律大石,不禁流出敬仰之色,回道:“好教夫人知道,末将正是德宗七世孙。”
崔秀宁点头,“真是英雄之后。耶律将军出身西域吧?那里还有族人么?”
耶律忠节道:“末将的确出生西域。大辽亡后,族人大多随蒙古军队西征打头阵,很多都死在极西之地。如今的大辽故地,已经没有多少族人了。”
崔秀宁心中有数,没有多少,说明还是有一些的。
崔秀宁没有再说话,而是取出一份信,这是她伪造李洛的笔迹,以李洛的口吻,炮制出来的一封信。
崔秀宁的书法本来很差,也就是这几年当摄政夫人,为了不让属下笑话她的字,这才下功夫练了几年,到现在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算是书法入门。
可李洛的书法却很有火候,已算一代书家。本来,以崔秀宁的书法功底,要模仿他的笔迹,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由于崔秀宁练习书法没有字帖,所以就一直以李洛的书法为范本练习。如果说李洛学的是董书,那么崔秀宁学的就是“李书”。
在书法上,她妥妥是自己老公的学生。
所以,反复临摹多次,终于勉强模仿出一封有七八分相似的李洛笔迹。
这封信,倘若是熟悉李洛笔迹,且又精通书法的人,一定会看出是伪造的。
但糊弄对李洛笔迹不熟,本人也不通书法的耶律忠节,已经足够了。
“你看看这封信吧。”崔秀宁将信交给耶律忠节。她相信耶律忠节不可能识破。
耶律忠节打开信,觉得笔迹有点熟悉,马上就想起来,大将军发布军令的文书,好像就是这种字体。他不通书法不假,但不会没有记性。
那这肯定是李洛的亲笔信了。
耶律忠节一看信,就不得不心生惭愧。
信上写的是:
“…吾不虑怀德。怀德乃太公之甥,吾之表亲,以情度之,必归我唐。吾所虑者,忠节也。”
“忠节宽厚君子,方正重信,是以吾重其德,征南多有看顾。忠节虽来,或恐误解吾心,以其信义所秉,多半不耻吾行,遑论君臣相契也。”
“若其不降,夫人万勿相逼。吾为天下故,失信于元廷,本忍辱负重,无奈逞以阴谋。安能戕害君子,复失义于英雄?吾之行事,宁负少数人,不负天下人。吾心皎皎,唯夫人知之,他人何言,青史何言,千唾万骂,奈之何也。”
“忠节乃吾袍泽也。契丹男儿,亦我华夏赤子。若其不降,一不可杀,二不可辱,而伤吾义。夫人可编其部为民,赏以田亩,赐安南女子为妻,落户为农,视于汉人同等,安居乐业,令其衣食无忧…”
也难为崔秀宁了,要不是这几年文言文有进步,她还真模仿不了李洛的口吻。
这封信,千叮万嘱就是一个意思,无论耶律忠节降于不降,都不要亏待。写信人为了天下人忍辱负重的苦衷,也跃然纸上,由不得耶律忠节不动容。
耶律忠节看完这封信不禁心生愧疚。古人说义分大义小义,忠分大臣小忠,德分大德小德。如今看来,自己就是小义,而大将军却是大义啊。
大将军心胸宽广,待人以诚,体恤旧部,那些手段只是无奈之举,本心仍不失英雄磊落,自己真是怪罪他了。
崔秀宁叹息道:“此信,本不该让耶律将军所知。只是我见将军心有芥蒂,担心有伤君上之明,这才无奈出示。耶律将军若没有效力唐军之心,就凭你曾是君上旧部,我也不会亏待,自然一视同仁……”
耶律忠节赶紧跪拜下来,铿锵有力的说道:“臣耶律忠节,谢君上恩义,谢夫人雅量!契丹男儿不擅耕种,愿诚心诚意归顺大唐,为君上效力!”
崔秀宁仔细观察耶律忠节的表情,就知道他果然被这份信打动,真心归附了。
“耶律将军请起!”崔秀宁笑吟吟的虚扶道。
六千多契丹骑兵,真的到手了!
这种手段的确有点下作,但崔秀宁作为一个特务头子,又受到李洛影响,怎么可能真把光明正大当回事?在她看来,手段不是重点,重点是为公还是为私,目的是否能够达成。
伪造一封信,就能够让六千多契丹骑兵真心效力,为什么不干?
唐国本来只有虎古和光夏统帅的一万多骑兵,其中一万是女真人,一千多是契丹人,两千多是北方汉人。
现在加上李忆的四千多党项骑兵,石抹怀德的六千多女真骑兵,以及耶律忠节的六千多契丹骑兵,唐军骑兵超过了三万人。
这三万骑兵,可都是精于骑射的精锐骑兵,比蒙古骑兵也差不了多少,不是滥竽充数的仅仅会骑马的人。
有这样的三万骑兵在手,唐军的机动攻击战力就大大提升了。
“你的家人,还在云南。放心,我会派人暗中看顾他们。一有机会,就接他们来和你团聚。唐国的将军们为国效力,我也不能不管他们的家人。”崔秀宁主动提起耶律忠节关心的一件事。
耶律忠节很是感动,他想不到夫人还记得这个。
“臣,谢过夫人!”耶律忠节真是心悦诚服了。
崔秀宁又勉蔚了耶律忠节几句,就赏赐了他一些海东出产的白糖,鱼翅,鲸肉,以及冰块等物。让耶律忠节更是感动。
夫人体贴臣属,无微不至,真有国母之风,令人心折啊。
耶律忠节离开唐公府后,崔秀宁喝了碗酸梅汤,就紧着办另外一件大事。
那就是帮李洛谋取湖广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职。
唐国起兵在即,这也是李洛在元廷最后一个官职了。
湖广行省平章政事,能让李洛借助职权,行瞒天过海之计,将数万精兵偷运至荆襄和鄂西,发动突然袭击占据剑南关和武关,封锁北方百万元军南下之路,为唐国争取战略时间。
倘若不拿下武关和剑南关,元军主力源源不断南下,新生的唐国如何扛得住?就算能扛住,南方也会被打的稀烂。
这个官职不为移民,就为了抢占关隘!
“婵儿,传李织她们来见我!”
“诺!”
不一时,李织李绵等人都到了。
“老师!”众人一起行礼。
崔秀宁让她们坐下,吃完冰镇瓜果和蜜饯,就开始说正事。
“湖广平章阿里海牙那边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崔秀宁问道。特察局针对阿里海牙已经半年之久,是该动手了。
李织道:“老师放心,全部已经谋划好了。我们何时让阿里海牙罢官,他就会被罢官。只等老师一声令下,他的同僚立刻就会举报他四款大罪!”
哪四款大罪?
隐瞒奴隶两万口,贪污税款两百万贯,火烧天云寺,以家兵冒充强盗多次打劫长江商船。
这四款罪当然不足以让阿里海牙掉脑袋,可足以让他罢官去职。
崔秀宁又问:“大都那边呢?”
李织道:“大都那边也安排好了,随时配合君上。不出意外,湖广平章必定是君上接任。”
崔秀宁点头,“那就动手吧,先将阿里海牙拉下马!他这个湖广平章,就到此为止吧。”
“诺!”
…………
七月四日,李洛一行终于来到大都。
通政司的官员早就报了元廷,等到李洛来到大都,礼部官员已经迎着烈日,在安贞门列出迎接凯旋统帅的仪式,铺出红地毯。
旋律激扬的旋律中,钟鼓齐奏,怀抱着羊羔的蒙古少女戴着花环,唱着草原战歌,教坊司的舞姬则是翩翩起舞。
大群的海东青等鹰隼,被昔宝赤带着,排列在两边,一双双鹰眼看着凯旋队伍来的方向。
还有一群手持伊特勒,挂着亨格日格,戴着九面铜镜的萨满太太,正甩着长发狂野的舞蹈,口中念叨着玄奥的祷词。
安贞门城楼上,是一身华丽质孙服的真金太子,今日他代表忽必烈,来迎接李洛献俘的队伍。
征南大将军平灭一国,执其君长入京献俘,实打实的灭国之功,大涨大元威风,是一定要亲自迎接的。
不光真金太子和礼部官员,凡是京中五品以上,以及亲王贵胄,全部要来欢迎凯旋回京的征南大将军。
这么隆重的仪式,欢迎的当然不是李洛本人,而是大元威加海内的武功。
凯乐喧天声中,李洛的大纛刚刚出现,安贞门外就响起鞭炮。一队身穿白衣的蒙古少年,手里捧着马奶酒,哈达,马鞭等物,小跑着往白马白甲的李洛迎去。
他们跑到李洛的马前,一起跪了下去,用蒙语说道:“像一朵白云一样飘来的吉祥的人啊,你是草原上传唱的英雄,你是布儿罕山下来的勇士…您凯旋而归的身影,是翩翩而来的海东青…”
一边唱一边恭敬的递上马奶酒让李洛喝完,同时把哈达挂在李洛的马头,拿鞭子的蒙古少年则是牵着李洛的马,轻轻挥鞭,唱到:“我们的英雄回来了啊,他是否疲惫了啊…”
就这么来到安贞门前的红地毯前,李洛才下马。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李洛看到这种场面仍然有些愕然。
忽必烈大叔,过了啊。
你这样的话,我会很难做,不好意思造反啊。
也就是李洛,要是换个人,看到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想不飘都不能。
但想到这个仪式并不是忽必烈对他特别厚爱,而是所有灭国统帅都能享受的荣耀,李洛也就释然了。
李洛下马,真金太子就下了安贞门城楼,带着数百位文武大臣以及宗亲贵胄出城迎接。
“唳!唳!”一只只海东青等猛禽被养鹰人放飞,嘶鸣着直刺苍穹。这是用雄鹰展翅来向李洛致敬。
“呜呜,呜呜呜!”牛角号适时吹响,真金太子大热天的一声盛装,率领大队官员踩着红毯迎来。
李洛赶紧跪下,却被真金抢先一步扶住,哈哈大笑道:“墨尔根拔都,你可是凯旋而归了,大汗很高兴!本宫也很高兴!”
其他大臣也一起行礼道:“恭喜征南大将军立下灭国之功!”这也是仪式的程序。
李洛也行礼道:“此战全托大汗洪福,太子大人仁德,将士用命,才有此胜。微臣并无功劳啊!”这也是客套话,还是程序。
真金太子执着李洛的手入城,笑道:“墨尔根拔都,大汗在棂星门上等待献俘呢,这就走吧。”
李洛就这么被真金太子携着手进入大都城,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跟在后面的交州王陈益稷,看着李洛的背影,恨得牙痒痒,尤其是元廷官吏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像是看俘虏,就更让他愤怒。
本王是主动投降的!不是陈昑那样被迫投降的俘虏,你们搞错了吧!
至于跟在陈益稷身后的安南国王陈昑,太尉陈光启,平章黎文休等人,虽然是真正的俘虏,反而神色淡然。
盛大的队伍敲锣打鼓来到皇城棂星门下,就看到巍峨的城楼上,已经张灯结彩,城楼中间,赫然是一顶巨大的华盖,以及全套的天子仪仗。
就连忽必烈的九黑尾九白尾苏鲁锭大纛,以及皇帝特有的九旄苍狼战旗,也伫立在城楼上,无比威严。
大量的怯薛侍卫,环卫城楼上下。一对对大象,犀牛,白鹤,雄鹰,狮虎,海龟等飞禽走兽,也都环列在左右。
城门下几个巨大的香炉像雾缭绕,一群萨满太太在喃喃祷告。
看到真金太子和李洛过来,城门中奔出一队队武士,手持绳索,用绳索象征性的将陈昑等安南君臣串起来。
很快,一个武士要将绳索套在陈益稷身上,以为陈益稷也是被献俘的俘虏。
“不是,我不是!”陈益稷吓得连连摆手。
蒙古武士听不懂他的汉话,但是见他和陈昑等人一样汉服右衽,宽袍大袖,就认定他是俘虏,哪里会放过?
“大将军!”陈益稷情急之下只好呼叫李洛求救。
李洛回头一看,顿时哑然失笑,用蒙语说道:“勇士们,放开这个可怜的人吧,他是交州王,不是俘虏。”
“喳!如您所愿!”蒙古武士放开了陈益稷,还向陈益稷抚胸行礼赔罪。
陈益稷虚惊一场,赶紧快走几步,和李洛拉近距离。同时心里连骂:蛮夷!蛮夷!
此时,城楼下的音乐换成了蒙古国乐,宏伟的音乐声中,忽必烈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城楼上,似乎站在云端,在俯视一切。
“大汗!大汗!大汗!”
大片大片的人群在城门下跪倒,就连真金太子,也五体投地的跪倒。
紧接着,令李洛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大臣们再次呐喊,却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去!这是我最先说的,这么快就被元廷官员学会了?交专利费了?
李洛没猜错,由于忽必烈很喜欢这句祝词,元朝礼部汉官很快就学会了,如今已经成了正式规范的礼仪。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中,陈昑等安南君臣大热天的被披上羊皮,被武士牵到城楼下,跪在地上。
之后,越国的印玺,黄册等物全部呈交到城楼上的忽必烈手中。
紧接着,一个怯薛侍卫奔下城楼,大声说道:“大汗说了,安南已亡!”
一大群怯薛侍卫一起大喝道:“大汗说了,安南已亡!”
然后成百上千的官员一起大喊:“大汗说了,安南已亡!”
半个大都城的人都听到皇城传出的声音:安南已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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