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潜龙勿用第三十一章眼岂只此陇百余侨士迎何人让莘迩让说出这等对他来讲,是极其少见的肉麻之话?非是别人,自是氾丹。
氾丹闻言而怒,再装不出冷冰冰的表情了,气得面色发红,说道:“阿瓜,你戏弄我么?”
莘迩面色不变,依旧满是笑容,见氾丹脸皮通红,顾与张浑、羊髦、张龟等,笑道:“吾闻之,人因体质不同而有数恚之别,恚而色白者,此为骨怒,恚而色青者,此为筋怒,恚而色红者,此为血怒,此言诚不我欺!朱石恚而面赤,此血怒是也,诚如其小字,赫然‘朱’哉!”
他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的,也不知是在戏弄氾丹,还是就事论事,仅仅是在谈论“古人出於人的体质不同,而得出的这么几种发怒后肤色的区别”果然很对,张浑、羊髦、张龟等人不好作答,遂皆默然不语,唯有黄荣应声说道:“明公博古通今,所言甚是!”
羊髦、张龟、黄荣等人也就罢了,来给莘迩送行的还有曹斐、陈荪等人,当着这些朝中重臣的面,被莘迩如此说话,在氾丹看来,几同受辱,他越发是怒不可遏,怒道:“莘阿瓜!你当我今日前来送你,是屈服了你的淫威,故而你得意洋洋,这般嚣张,面折於我么?我实言告你:我今日来送你,绝非是因屈从了你的淫威,而是有一句话想当面郑重地说与你听!”
莘迩收起笑容,说道:“朱石,我绝非是在辱你!”欲言又止,看了眼身边的张浑等人,暂且把下边的话咽下,对氾丹说道,“朱石,请你借一步说话。”
氾丹不想动,莘迩拽住他,把他拉到一边的道畔草上。
张浑等人看去,只见秋光之下,泛黄的草丛中,高冠袍服的氾丹负手仰面傲立,裹帻便服的莘迩倾身朝前,十分卑己高士之状。只从两人姿态看去,又哪里有分毫莘迩乃今定西一手遮天之权臣,而氾丹刚在政斗上又大败给莘迩一场的样子?倒似正好相反。
张浑、曹斐诸人面面相觑。
曹斐啧啧称奇,吧唧了两下嘴,心道:“那氾朱石刚傲得不得了,他虽没怎么得罪过我,可我看到他,就都忍不住地烦!阿瓜却为何对他一再迁就?再三容忍?却倒也是怪了!”
他自是难以理解莘迩的心思和目的。
莘迩这时语气诚恳,与氾丹正在说道:“朱石,我言爱卿之情,此我肺腑之言!宋鉴、祈文等私通敌国,阴谋作乱,事泄下狱,受牵连者颇广,时有人言与我道,说你氾朱石与宋鉴、祈文尽皆交好,宋鉴每次到谷阴,都会与你相见,包括这回,他也去你家谒见你了,因是建言我,也该追究一下你,看看你有没有私通敌国此事,查查你是否亦欲图谋作乱。朱石,我当场就对上言此人严训责!别人不懂你,我与你早在我任建康太守时就相熟了,我岂会不懂你?卿忠君之贞士也,断非是如宋鉴、祈文那等卖国求荣之徒!……朱石,我知你要想要郑重地对我说什么,不外乎是斥我擅权,朱石,我懂你,可难道你是真的不懂我的心么?
“自受先王遗令,我佐王辅国以今,哪件政务、哪次任官,我不是公公道道?凡我所举之贤,哪个不是合堪其仁,凡我所行之政,哪件不是为国为民?我何尝贪过定西这小小的权势,我何尝存过那无志的私心贪欲?朱石,你要郑重地对我说句话,我今天也郑重地对你说句话:昔我评论宋方,其虽得我定西士林赞誉,不过一家雀耳!我岂会如宋方此辈一般,眼中只有此陇?我之愿,在光复我中原万里山河,在拯救我华夏亿兆生民,还我神州、秦家衣冠是也!
“朱石,我愿是此,我不听谗言,不究你过,其因亦在於此!
“卿与宋鉴、祈文诸辈不同,彼辈清谈士,只会误国,无用於国,而卿有干才,定西需卿也!我亦需卿也!今我为国、为民惜卿才,而卿纵不为国、不为民,宁不稍屈颈,为卿家计耶?卿若以为我此言有理,肯愿从之,张公迁录中台事,内史监尚空悬之,我即建议由卿继任!”
氾丹听莘迩说完,对他其它的话一句不作接腔,只对“郑重地要对莘迩说什么”和“为卿家计耶”这两句话,做出了回答,说道:“阿瓜,你说得不错,我打算郑重对你讲的话,正是要在你这离开谷阴,要去金城之际,当面告诉你:你不要以为有曹斐等人为你爪牙,有张公屈於你的淫威,你就可凭借手中的军权,到了金城以后,能够继续遥控、操持我定西朝中的权柄!今大王已然亲政,非昔日可比了!你既已辞录中台事,自认非再是我定西之臣,那我定西朝中之权,你就别想着再沾染分毫!你如敢不听我此言,我必不会容你!
“至於为家计,你莘阿瓜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心存宏愿,莫非我氾丹就是纯为门户计的家雀之属么?”说完,哼了声,甩袖而去。
却才走了两步,氾丹忽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有些不对,什么叫“莫非他氾丹就是纯为门户计的家雀之属”?这岂不是承认了莘迩对宋方的评语么?待要转回头纠正此话,却现下他正气势满满,便如射出的利箭一般,如果回头,则不免会自挫气势。无奈下,他只好不顾那句失言,自管自大步流星,回去到了张浑等人那里。
莘迩随后也回到了人群中。
张浑等人当然不会问莘迩与氾丹说了些什么,宴席已经设好,於是众人落座,为莘迩送行。
氾丹没有留下,他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便先独自回城归家去了。
略作饮食,喝了几杯,礼俗已到,莘迩起身,与张浑等人说道:“我今南下金城,谷阴朝中诸事,就托付给公等了!”
张浑等人俱亦起身,说道:“征西但请放心,我等必竭忠尽能,勤於国事!”
“公等请回吧,我这就起行了。”
送行人中有两个宦官,一个是左氏派来的,一个是令狐乐派来的,他母子各有送行的礼物送给莘迩,莘迩收下,表示过谢意,遂告别张浑、曹斐等,返回车中,即命启程。
却说那曹斐、高延曹、罗荡等将,当日朝中,不是皆请从莘迩共赴襄武的么?那曹斐却为何没有今日跟着莘迩同去金城?这是因为,那时曹斐等这般说,只是在壮莘迩声势,为逼出氾丹等的底牌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大事已毕,曹斐作为定西目前军职最高之人,他当然最好是留在谷阴,对莘迩才最为有用,所以现时,不必他真的跟从莘迩去莘迩军府。——至若高延曹、罗荡两人,皆是定西悍将,莘迩用得上的,他二人倒是於日前得了朝旨,奉令自今俱直接受莘迩调度,因已於前几天,与秃发勃野等一道,各带本部,提前南下,先往金城去了。
刘伽罗、阿丑、秃发摩利等妾室,各有自己的坐车,莘迩与令狐妍同坐一车。
车行之后,令狐妍问莘迩,说道:“我适在车中,撩帘而望,见你与氾丹私语多时,你与他说了什么?”
莘迩把对氾丹说的话告诉令狐妍。
令狐妍听罢,撇了撇嘴,说道:“你对宋鉴等甚是手辣,对这氾朱石,却大度得很!要说起来,宋家与你作对,还没有氾丹与你作对得早吧?早在你任建康太守时,他不就轻视於你,与你作对么?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对他这般宽容?这是为何?”
“你不懂!”
“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么?”
“这是国家政事,你一个妇人家,懂这些作甚?”
“要我进宫去找宋后时候,不说我是个妇人家了?”令狐妍撸起袖子,握住粉拳,作势威胁。
彻底消灭了反对派的主力,等到了金城,再无掣肘,就可大展拳脚,莘迩心情甚佳,本是在逗令狐妍,见她这时薄嗔可爱,当下哈哈大笑,便就说道:“我宽容朱石,原因有二。一则,就像我刚才说的,此人有才干,并且忠於国事,当年其父被朝中免官,他身在西海,却仍心无旁骛,一心抗御柔然之侵,殊是令人起敬;二来,……”莘迩放低了声音,说道,“宋家已覆,麴氏将门,今陇士之望,唯张、氾二家也,氾氏如果再覆,恐失本土士望。”说完这句,改回了正常语音,说道,“是以,我才对朱石百般忍让。”
令狐妍歪着头想了片刻,说道:“张浑那老狐狸今虽看似投附於你,对你并无忠心,你留下氾丹在朝,只怕也是为了借其氾家之名,制衡张浑吧?”
莘迩连声赞叹,说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知我者,贤妻也!”
令狐妍啐了一口,说道:“老奸巨猾!”
莘迩正色说道:“我年才三旬,何来老?我一心为国,何来奸?‘巨猾’也者,倒是不错。”
难得莘迩这口口声声自诩忠臣的,承认“巨猾”,这却使令狐妍诧异,她问道:“为何不错?”
“巨而所以滑也。”
令狐妍呆了一呆,旋即明白了莘迩说的是什么,娇颜飞红,又啐了一口,说道:“不知羞!”
莘迩放声而笑。
谷阴到金城,约四百里上下,沿途良田绵延之余,山峦时遇,颇见牧场,并有一程,长近三十余里,路边都是望之无尽的草场牧马之所,仲秋时节,马正肥际,眺目远看,那半人高的青黄草原上,马如云朵,并有羊群,间杂其间,恍如漠北草原上的气象。秃发摩利其部,本是游牧之族,见到此景,欣喜不已,便下车来,乘马纵行。令狐妍的骑术不错,亦改车换马,两个褶袴在身的女子,所乘皆西域之汗血好马,扬鞭催驰,你追我赶,欢笑之声如似珠玉,抛洒一路。却那不会骑马的刘伽罗,拉着女儿的小手,趴在车窗边,端得看了个眼馋不已。
路上风景,途中快乐,所经之县、乡,当地官员的倾力迎接招待,且不必多说。
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跟从莘迩去军府的诸营步骑兵马,和已选定任命下来的军府诸吏都已经提前去金城了,刘壮等莘家的奴婢则大多被莘迩留在了谷阴的家中,因是莘迩此趟,可谓轻车简从,没有带太多的随从,只有魏述带了数百骑兵护卫,此外,便是十余伺候令狐妍等女的奴婢而已了,道上行速颇快,八月中旬这日,渡过湟水,已是到了金城郡界。
金城郡是个老郡,前代秦朝就有此郡。不过前代秦时,金城郡占地甚广,现下湟水南岸的东南八郡,即河州之土,那会儿基本上都是金城郡的辖地。定西建国以后,为安置从关中等地逃避战乱来到陇州的侨士、流民,数十年间,不断地分金城之地,别立侨郡,於今早已是一分为八,从一个郡变成了八个郡,是以金城郡而下的辖地已早已是远不如昔,现在归其管领的县只剩下了两个,即郡治所在之金城县,和金城西边的允吾县。
才过湟水,方到郡界,先行於前开路的骑士就驰回禀报:“将军,河州刺史、金城太守、金城县令等官吏及河州、金城的士绅、父老,在郡界迎候将军。”
莘迩令车驾停下,与令狐妍交代一句,叫她在车中等候,便下车,往去相见。
骑马而行,约里许,远远瞧见,前头路上黑压压的一片人,道间停满了牛车、轺车等车,望之单那车辆就迤逦出数里之长,怕不下数百辆之多。到了近处,看的清楚,迎候莘迩的那群人最前,站着一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可不就是河州刺史田居。
田居身后,在其右边,是个瘦高之人,在其左边,是个矮黑胖子。
这两人,右边那人,莘迩认识,是金城太守,此人名叫王道怜,家是陇地本土的士族;左边那人,莘迩不识,然也能猜出,只能是金城县令了,金城县令名叫田佃夫,与田居同族。
田居等三人身边,又有十余文武官吏,个个皆是熟人,便是提前到金城郡的秃发勃野、高延曹等,又有数十个身穿各色官袍的,这些或是和秃发勃野等先到金城的征西将军府的诸吏,或是河州刺史府、金城郡府和金城县寺的大吏。
一干官吏再后,便尽是白身的士人、乡绅们了。在年龄不一的士人、乡绅中,莘迩打眼略看,就在列於最前的那些人里边,看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莘家昔年在金城郡的故旧。
——虽因跟从令狐奉之故,莘家的族人、姻亲都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可莘家作为金城的士族,往昔交往的朋友、认识的人还是不少的,令狐邕总不能把他们也全部杀掉,所谓“故旧”,就是这些人。莘迩於朝中掌权后,这些人为了求官,颇有拜访他的,奈何其中有才干者寥寥,莘迩却当真是“一心谋国,不肯徇私”,多未给加以任用,顶多赠些财物与之罢了,不过,倒也是借此,把脑中残留的印象和实人映证起来了,故是此时见到他们,一眼就都认了出来。
除掉金城郡的士人、乡绅,来迎的还有河州其余七郡的士绅,其间有本土士人,然多为侨士,合计一处,总约二百来人,侨士占了百余。
士绅於家中迎贵客,有“捧慧迎门”之俗,慧,扫帚的意思,拿个扫帚,表示把家中打扫干净了,以迎贵客之到来。地方官员迎接长吏上任,亦有此俗。看到莘迩乘马到来,田居接过属吏捧着的扫帚,在地上划拉了两下,便带头行礼,迎接莘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