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潜龙勿用第十八章奋威不满意当枭染干首张韶问道:“以何利诱之?”
杨贺之如此这般,把自己的计策道出。
张韶听罢大喜,说道:“当真妙计!”
於是就定下用杨贺之此策。
当天传下军令,命集结到郡治朔方县外的部队做好出战之准备。
次日下午,张韶亲自统军,留邴播驻守郡中,赵染干、周宪、安崇等各率本部从之,杨贺之亦跟随在军,共计步骑三千余,出朔方县外大营,南下而往上郡去。
出了朔方县,南行不远,即是漠区。漠区虽然难走,但兵入漠中,保密这一块儿却倒是省了不少心。南行百八十余里,出了此漠,再行数十里,前边便是上郡的地界。迎面又是一片漠区。入到上郡,张韶的行兵小心了许多,广散斥候,凡遇漠中绿洲都远远绕开。却尽管如此小心,到底半道上还是碰到了几个匈奴牧人,说不得,为了防止行踪暴露,只好把他们杀了。
上郡境内的这块漠区,面积略小於朔方郡内的漠区,行约百里,眼望前头,出现了黄绿之色。
前前后后,两块漠区,总长差不多三百里,加上中间没有漠区的地带,共计行军路程将近四百里。不算很长,但因主要的行程都在漠中,张韶所率之这三千余兵,也是颇为疲累。
就在上郡这块漠区南边的边缘地带,寻了处避风的谷地,在这里休息了一天。同时,派遣斥候,去前头的龟兹、肤施两县境内打探。
——上郡的辖地比朔方郡大,南北长六七百里,东西宽四百来里,其郡治肤施正位处在郡北与郡南的中间位置。在肤施南边,即奢延水以南,有高奴等县;在肤施北边,则有龟兹、白土等县,白土的位置较为靠东,龟兹与肤施相邻。说到这个龟兹,却怎么与西域的龟兹那国名字相同?这是因为,此县最早乃是为安置龟兹之降人而设的,乃是设於前代秦朝之前中期。当然了,现在此县之中,早已不是只有龟兹降人居住,与朔方、上郡别的县一样,如今其境内最多的亦是匈奴、杂胡等各部胡人,因了氐人占据关中之故,现其境中也有些氐人、羌人。
斥候们出去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回来禀报。
上郡的秦军看来是完全没有料到朔方的定西兵,居然会敢在氐秦於河北等地所向披靡、军威正盛的这个时候来偷袭他们,故是龟兹也好、肤施也好,两县的守卒都没有十分的戒备。
张韶笑与杨贺之说道:“杨丞,君计成矣!”
杨贺之说道:“现在说成,大约为时尚早,最终能否获成,还得看奋威演得好不好。”
张韶就令赵染干,说道:“将军,下边就看你的了!你抓紧领兵南下,按计行事。”
赵染干应道:“督公放心,这是末将的拿手好戏,一定演得比真的还真,断然不会叫那肤施秦虏看出破绽!”
张韶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再次夸赞杨贺之,想道:“杨丞不但此个‘以利诱之’的计策出的好,执行此策的人,他也选得好!赵染干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他的拿手好戏,实乃本色出演,装都不用装的。那肤施城中的守军,想来必是会老老实实地上杨丞此当。”
杨贺之的计策究竟是何?为何赵染干说这个是他的“拿手好戏”,而张韶对赵染干此话亦以为然?却原来,杨贺之的计策说来也很简单,便是:兵马潜行,到了上郡后,先把主力隐藏,择地埋伏,然后,派赵染干率其本部铁弗骑兵,散往龟兹、肤施附近的乡野、牧场掳掠当地的唐胡百姓、羊马牲畜,装作是趁秋高马肥,来上郡抢劫的,以此诱肤施城内的秦军出击追战,待秦军出来,赵染干就佯败逃走,把他们引到设伏地,一鼓歼灭,随之,趁虚取下肤施。
身为胡酋,特别之前是身在朔方这个边郡的胡酋,每逢春、秋之时,带着部民们四处出击,抢掠牲畜、民口,本就是赵染干早年经常干的事情,杨贺之把这个“掳掠”的“重任”交与给他,的确是如张韶所想,称得上知人善用。
不过,杨贺之选择用赵染干来行此举,倒也不是单纯因为赵染干是打家劫舍的惯里行手,此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赵染干的身份。赵染干乃赵宴荔之子,尽管在莘迩的“分化”之下,铁弗匈奴而下基本是一分两半,小半归赵兴,大半归赵染干,赵染干还称不上是铁弗匈奴的最高大率,然若能把他擒获,对肤施的秦军若言之,显然也是大功一桩。
所谓“以利诱之”,此一个“利”,指的就是赵染干。
遵从张韶军令,赵染干这天领本部的铁弗骑士,出了宿营地,先到了南边不到百里处的龟兹县外。赵染干把部曲分成数股,令之分去县之周近,抢掠百姓、牲畜。
奢延水的主河道呈一个东西方向的弧形,然后在肤施此县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向北流淌,龟兹县正处在此条支流的东岸。因是,龟兹附近,端的是水草丰茂,上好的草场很多。
龟兹、肤施的秦军都没有料到朔方的定西兵会敢来突袭,况乎草场上的寻常胡牧?更是毫无防备。当那髡头小辫,穿着肮脏的羊皮褶袴的铁弗骑兵,出现在草场上的时候,有那反应慢的胡牧,竟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傻乎乎地立在自己的羊群、马群边,举目眺看。
结果不用多说,短短的大半天功夫,分掠远近草场的铁弗骑兵,无不收获满满。
赵染干生怕龟兹、肤施的秦军不知是他来了,完不成张韶将令,又遣派小率,命去到龟兹城下,驰马兜转,向城中叫喊:“定西奋威将军、西海侯、铁弗大率赵大人,在朔方闲得无趣,来你郡中转转,既是来了,不能空手就走,你们草场的牲畜、胡儿都羸弱不堪,赵大人很不满意,尔等若是识趣,就赶紧选那美貌、健壮的男女,及金帛献来,如敢不从,必屠尔城!”
这小率喊叫的这几句话,别的不提,只那赵染干名前的一串头衔,前两个是不错,第三个“铁弗大率”,这个却是小率自己加上的,铁弗部之大率,定西朝中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下,也就是说,此个“大率”之位,如今实际上还是空置着的。这小率如此说,是在讨赵染干的欢心。
且无需多言,只说这小率在龟兹城下大喊了一通,喊得那城中的秦军守卒个个面面相觑。
有那咬文嚼字的,为此气愤之余,不免想道:“这铁弗小率叫唤什么‘美貌、健壮的男女,及金帛献来’,却是怪了,为何要美貌的男子、健壮的女子?莫不是这位赵染干,别有趣好?”
赵染干自是不知那小率的一句口误,坏了他在些敌人心目中的形象,毕竟肤施才是重点,继之,他留了一部骑士,送抢来的羊马、胡牧北还,自带余众,绕过龟兹城,呼啸而南,奔肤施前去。
肤施离龟兹不到百里远,路上入夜,寻了块安全稳妥的谷地,露宿一晚。
次日到了肤施县外,一如在龟兹县外做的那些事情,赵染干仍把部曲分作数股,大掠肤施周围草场上的羊马、胡牧。肤施三面皆水,周围的草场比龟兹县外更加多,也更加丰美。半日掳掠,收获远超过在龟兹县外之所得。要非是军令在身,赵染干还真是想抢上两天!终究是为免致违令之罪,只好忍下了贪心,亦如在龟兹县外时那样,赵染干也派人去肤施县外叫喊。
叫喊的言语,与在龟兹县外的那言语一模一样。
肤施县中的守军已得了龟兹守军的急报,初还不可置信,现在亲眼望见了於城外大肆掳掠的铁弗骑兵,亲耳听到了向他们索要子女、金帛的骄狂话语,几个为首的军将无不大怒。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谁给的这胡奴胆量?”
话到“胡奴”,不得不提一句。“胡奴”也者,与“唐儿”相类,唐儿是骂唐人的,胡奴是辱胡人的,换是唐人的话,绝不会骂人做“唐儿”的,否则,岂不是连自己一起骂进去了?那这几个军将却为何骂出“胡儿”?难道他们不是胡人么?他们还真不是“胡人”。他们是氐人,“胡”者,其实是个有特定指向的字,主要说的是漠北的游牧民族,如匈奴之类。铁弗此部,母系乃是鲜卑,父系乃是匈奴,故又称铁弗匈奴,却正是匈奴之一种。
便有一个军将说道:“龟兹县报,此次入我上郡掳掠的,只有赵染干一部而已,言其兵马,千许而已。我方眺远,细察观之,确乎不过千骑上下。千许之轻骑,也敢如此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铁弗部先降我大秦,赵宴荔复而叛之,宴荔虽死,其二子赵染干、赵兴俱侥幸得脱,使大王遗憾至今!今赵染干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咱们若把他擒获,岂不大功一件?”
听了这军将此话,肤施诸将俱皆赞同。
便乃尽点城中守兵,骑兵千余,步卒两千,诸将率之出城,径往赵染干大旗竖处袭去。
赵染干的大旗,竖在城北约七八里地方的草场上。
见那城中守军出来,赵染干大喜,顾与左右说道:“不枉我风尘仆仆,冒着危险,在敌境里头奔波两天,又是劫掠,又是叫嚣,总算是把这肤施守军给勾引出来了!”
左右小率说道:“恭喜大率、贺喜大率!”
一人紧张地盯着杀来的肤施守军,说道:“大率,既把肤施秦虏勾出来了,咱们赶紧走吧!”
“走什么走?”
说话这人头裹帻巾,唐人打扮,不是别人,正是赵染干的参军杜琅。
闻得赵染干的这句回答,杜琅愕然,说道:“大率,什么‘走什么走’,大率此话何意?”
难为杜琅口齿清晰,惊愕之下,“什么‘走什么走’”这一句如似绕口令的话,他还能说得清清楚楚,字正腔圆。
赵染干指向来敌,说道:“秦虏不过千余骑罢了,与我部相当,这点虏骑,何须劳动张督公?我,就能将之尽灭!”
杜琅大惊失色,说道:“大率!虏骑虽然与我部相当,可是秦虏除了虏骑,还有步卒的啊!”
“老子打仗,什么时候怕过步卒了?只要把那千余虏骑击溃,莫说出城之步卒最多两三千人,就是万人,也是羊圈里的羊,只能任由老子驱杀、宰割!”赵染干令身边的诸小率,说道,“召汝等各部,咱们就在这里,给那秦虏一个迎头痛击!打败他们以后,掠城一天!”
因见出城的秦军骑兵,与本部的骑兵数量相近,似能一战,赵染干到底还是贪心上了上风。
杜琅苦劝不能,只好由他。
出城的秦军,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骑兵的速度甚快,短短七八里地,倏忽而至。这个时候,赵染干部下散於各处的骑士,还没有能全部聚集到赵染干这里。赵染干身边,只有三百余骑而已。他却是浑然不惧,提槊在手,带了敢战的精骑十余,当头迎着奔近的来骑而进。
秦骑最前的军将是个校尉。
这校尉不认识赵染干,然通过赵染干身上的良甲,却能判断出来,此必是铁弗部中的贵族,为得此战功,遂催马提速,率亲骑,上去迎斗。
两边骑士都是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之际,突的轰然一声大响。
秦骑校尉抬起半俯的身,举目去看,见是对面那身着良甲的铁弗贵族所乘之马,一脚踩进了个小坑中,失去平衡,於是摔倒在地。那响声,就是这马摔倒的声音。
马摔在地,激起尘土飞扬。哀痛的嘶鸣马声里,秦骑校尉看到,从於那铁弗贵族身后的十余铁弗骑士顿慌乱一团。不过毕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精骑,他们很快就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分出数骑,继续前冲,余下的打转护在了那随马堕地的铁弗贵族左近,一人跳下,手忙脚乱地把这铁弗贵族扶起,搀他上了己马,两人共乘一马,在刚才打转诸骑的护从下,朝来处撤回。
秦骑校尉率领亲骑,将迎上来的那几个铁弗骑兵杀落马下,紧追不舍。
不远处大旗下的三百余铁弗骑兵,或往前接应,或纷乱北走。北走者,头也不回;接应者,接住了那“铁弗贵族”,——也就是赵染干,亦赶紧向北撤退。他们这数百骑一逃,周边远近余下那些正在往大旗处赶来的铁弗骑兵们,见势不妙,也不往大旗处来了,亦纷纷北窜。
却倒是歪打误着,杨贺之本是叫赵染干“佯败”,这下成了“真败”。
追击的秦军步骑见到这样的情状,又哪里会怀疑这是赵宴荔在用计?俱皆奋力逐北。
一路追赶,前有一处草地,邻近水边,草深过人。追到此时,仍还在追赶的秦兵早已是只有骑兵了,刚到那草地外围,就听到鼓声大响,那秦骑校尉和别将转目去看,见一支兵马从草地中杀出,这支部队之前横放草中的军旗,此时打起,军旗上赫然写着“假节、督朔方军事、武卫将军”,——这是张韶的将旗。却是秦骑到了张韶的设伏之地。
秦骑追赶半晌,已是人困马乏,被张韶所部杀出,哪里会是对手?轻轻松松,张韶即击溃了这千余的秦骑,闻得后边还有两三千的步卒,虽是暮色将至,张韶马不停蹄,立即引全军南下。行十余里,碰上了那支秦军步卒。不必说,这秦军步卒自是继那秦骑之后,亦很快就被张韶杀败。这时已经入夜。张韶传令三军:“肤施守军骑、步皆覆亡,正宜趁夜色,取克其城!”三军将士,乃士气鼓舞,再接再厉,继续南下,复行十余里,到肤施城下,一攻即克。
是夜,张韶在肤施县中的郡府,召集诸将,设酒宴庆功。
赵染干从马上摔下,被马压折了左腿,不能行走、跪坐,张韶专门给他摆了个胡坐。他由两个铁弗小率扶着入堂,左腿伸开,坐到坐上。
张韶起身,与诸将说道:“今得肤施,皆赖杨丞之谋,君等奋战。”笑吟吟看向赵染干,说道,“奋威率部临险,诱得肤施守军出城,因使杨丞此策,得以奏效,大功也!”激励诸将,说道,“今晚在肤施休整一夜,明日北上,等再打下龟兹,我必为君等向朝廷请功!”尤其勉力赵染干,说道,“奋威腿伤,龟兹此战就不必参与了,但你的大功,我会重重地向朝廷奏报!”
就在这时,一人起身,怒声说道:“依按军法,当枭赵染干首!何来大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