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叹了口气。
郭道庆问道:“使君缘何叹气?是下官说错了么?”
“非也非也,老郭,你说的很对,你当真是我肚中的蛔虫。”
郭道庆谦逊地说道:“使君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唐艾笑吟吟地说道:“一条蛔虫你也不敢当么?”
郭道庆怔了怔,讪笑说道:“使君莫要调笑下官了。”心中想道,“使君的心情看来挺不错啊,是因为闻了赵勉盗得秦广宗亲笔此事,认为此人是个人才,故此欣喜么?”便就说道,“恭喜使君,得了赵勉此才,使君新创的候营,从此就多了一员干将,对来日我秦州抵御秦虏的来袭,也将会大有利处。”
却说这个“候营”是什么东西?
候营者,斥候之营。此营是唐艾为了应对蒲秦将来的反攻,而专门新建的一个营。事实上,与其说是营,不如说是个机构,一个专门从事间谍和反间谍工作的情报部门。
目前营中的人尚不是很多,总共也就四五十人,都是唐艾从秦州四郡驻军里边原有的斥候们中精挑细选,调入进来的,囊括了唐人、鲜卑人、羌人等各族人等,皆是四郡斥候里的精英。
这用间之事,古早有之,最早有记录的用间故事,当数夏代时的少康用女艾间浇此事。浇是寒浞的儿子,寒浞是东夷有穷氏首领后羿的相,他先辅佐后羿,杀了少康的父亲、夏启的儿子太康,夺取了夏的政权,后又杀了后羿,自立为王,浇是他的重要佐助之一,少康长大后,发誓要报仇雪恨,乃首先派女艾将浇刺杀而死,为他其后消灭寒浞、中兴夏代奠定了基础。少康之后,历代用间之事层出不穷,特别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诸国乱战,间谍的运用更是远超前代,成为了一种帮助战争获得胜利的重要手段。
而今六夷入据中原,近百年来,北、南各国战争不断,抛掉别的不说,如只论打来打去的各国混战的背景,却是与春秋战国时甚为相似,故而包括定西、蒲秦等国在内,在对敌国用间这方面,过往都是常做,——定西的王城谷阴就屡次查获到蒲秦的间谍,蒲秦前次反攻陇西等郡之时,亦用了冉僧奴等招揽武都、阴平郡内的诸羌;蒲秦现任的秦州刺史秦广宗,就像曹惠刚才在堂上时说的那些一样,如下对南安等郡,也是正大肆的用间不止。当然,定西对蒲秦的用间亦不少,莘迩收到的那些邺县等地的军报,即是他派在关中、河北的间谍送回的。
既是为了回敬秦广宗的用间,也是为了能够把天水等郡、乃至咸阳的秦军状况和上层决定的政策与军策等探查个清清楚楚,因是唐艾於出任秦州刺史后不久,就组建了此个“候营”。
候营由他亲自领导,换言之,直接对他负责。
郭道庆说起正事,唐艾也就不再调戏他,摇摇羽扇,说道:“此人或许是个可用的,但究竟能不能用,须得等我见过之后才知。”
郭道庆没明白唐艾此话的意思,说道:“使君此话何意?”
“老郭,你想过没有,赵勉盗得秦广宗亲笔此事,似有疑点两个。”
“敢问使君,什么疑点?”
唐艾面带深思,摇扇说道:“秦广宗的亲笔,吾等此前是没人见过的,那赵勉盗得的这道亲笔,到底是否秦广宗的笔迹?此是疑点之一。赵勉虽是因为得到秦广宗的嘉奖,有了出入伪秦州府、军营的身份,可他即便升迁过后,毕竟也仅是个七品的部曲都督,只凭此个身份,他能否见到伪秦州府、军中的要人,从他们处偷来秦广宗的亲笔?此是疑点之二。”
郭道庆想了想,说道:“有道理!使君所言甚是。听使君这么一说,还真是有此疑点两个。”顺着唐艾话风的思路,他大概猜到了唐艾现下的想法,说道,“使君,下官冒昧请问,使君现在是不是有点怀疑,赵勉他其实为使君盗来秦广宗的亲笔是假,他实已重新效忠秦虏,秦广宗正是想通过这道所谓的亲笔,助他骗得使君的信任,从而获取我秦州的军政机密是真?”
唐艾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说道:“老郭,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正是存有此疑,你觉得呢?”
“使君思虑周全,此事确是不可不防。”
“所以我说,这人可不可用,得我亲自见过后才知。”
郭道庆点头应道:“是,正该如此。”迟疑了下,问唐艾,说道:“使君,下官有一事不明。”
“何事?”
“使君前令下官等找寻秦广宗的亲笔,在下给下官的密令中,使君没有说找他的亲笔是为何事。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敢问使君,寻他亲笔作甚?难不成,还能用他的亲笔作些什么文章不成?”
唐艾没有回答他,笑着反问,说道:“你说呢?”
郭道庆说道:“下官就是想不通,才胆敢请教使君的。”
“想不通,你就不要想了,日后自见分晓,到时你就知了。”
唐艾不说,郭道庆不能强问,只得罢了,将此疑惑放在心中,回答说道:“是,是。”顾望了眼院中的那十几个在寒风中受冻的吏员,试探问道,“使君,可以把他们叫回来了么?”
“叫回来罢。”
待那十几个吏员回来堂中,再次纷纷落座之后,唐艾把话头扯回到了曹惠来前,说道:“老郭,我对你讲,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几件事要对你说一下。我现在就给你说了吧。”
郭道庆应道:“诺,请使君示下。”
“我要问你的事,是你郡中该分的田,分完了么?我今天巡视獂道诸乡,怎么见有的田地还没有竖插界石,是不是还没有分毕?”
郭道庆答道:“使君明察秋毫,的确有些田还没有分下。”解释说道,“不是下官不分,是县中被放为编户的原秦虏之官私奴婢、兵户、隶户、豪酋佃客等,他们尚未全部地登记入籍,县中还正在做这件事,只有等县寺把登记好的版籍呈来郡府,下官才好按户给田。”
“有恒产者,乃有恒心。老郭,这项变原秦虏之官私奴婢等为编户齐民,分田与之,以收民意的政策,是莘公亲自制定的,严重点说,此政能不能顺利完成,关系到我秦州日后能不能顺利抵御秦虏入侵的成败。秦虏的入侵没准儿很快就来,此政越早实行完毕越好,你不要等到版籍送到郡府后再作分田了,可把你郡府的吏员遣下各乡,一边登记,一边分田。”
郭道庆恭谨应道:“是!”吩咐在座的功曹等吏,“听到使君的令了?明天就照此实行。”
功曹等吏齐齐应诺。
“我要给你说的事,共有两件。”
“使君请说,下官谨候教令。”
“第一件为,乡亭的巡逻要更加严密,你郡里要派人下去巡查、检查,如有巡逻懈怠者,务要严惩!你獂道东乡的黄亭,亭长是谁?我在黄亭的辖区待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巡逻的亭卒!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天冷,因为今日正旦,就偷懒么?若叫秦虏的细作趁机偷摸入境,如何是好?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
唐艾平时笑语殷殷,挥扇风流,终究是带兵打过仗的,这一严肃起来,颇露杀伐之气。
郭道庆赶紧命令功曹,说道:“你现在就去,把那黄亭的亭长就地革职,依律惩处!”
功曹接令,出堂去办此事。
郭道庆小心翼翼地与唐艾说道:“下官失察,甘愿领罪。”
“罪不罪的,也就算了,不许再有此类的事出现!”
“是,是。下官今晚就安排郡吏分段巡查郡中各亭。”
“第二件为,我入城时,正逢你獂道城中的‘市’罢市,我见那出市的商贾,不乏羌胡,你要查清楚,那入市买卖的商贾,有没有是从天水等地来的。”
郭道庆答道:“使君,凡是入市买卖的商贾,只要不是本地的,是外地来的行商,市长、市吏都有察看他们的路引。这一点,请使君放心,定不会有秦广宗的细作混进来。”
“糊涂!”
郭道庆愕然,下意识地应道:“是,是,下官糊涂。”借着回答的空儿,脑筋急转,却是想不明白自己糊涂在何处,只好大起胆子,问道,“下官愚钝,敢请使君教喻,哪里糊涂了?”
“放於个人,路引不好伪造,然於秦虏,彼亦一国也,一条小小的路引,还不好伪造么?你只查路引怎么能成?”
“那下官应该?”
“你选些懂天水等地方言的吏员,察路引的同时,察那外来行商的口音,如有天水等地口音的,……”唐艾没把话说完,顿了下,与郭道庆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郭道庆接口说道:“下官就把他们抓下!”
“不,你不要抓,派人跟着就是。”
郭道庆顿时醒悟,心道:“是啊,我先不抓他,如不是细作则罢,若是秦广宗遣来的细作,我则正可顺手牵羊,找出他的同党,用使君的话说,此乃下河打鱼,但能捕着,就是一大网!”说道,“是,是,下官明白了!”钦佩地说道,“使君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两件事了。……,对了,还有一件,东南八郡已选好了迁来南安的当地唐、胡百姓,头批共有五百户,至迟本月中就能来到你郡。你把该分给他们的田地、草场,提前预备好,他们一到,你就着手分配。”
“是。”
唐艾说完了要对郭道庆说的,把目光转向堂中的那些吏员,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职位,随口询问他们各自负责的郡县的各项政务,与自己暗访察看到的具体情形一一对照,问了多时,并无多少的相差。此时堂中早已掌灯,郭道庆肚中“咕噜”响了声。唐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觉得有点饿了,就住口不再问,笑道:“老郭,天都黑了半晌,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膳食已然备下,因见使君问询郡县政务,下官不敢打搅,故是未说。”
“端上来罢。……近月新政小多,君等办差辛苦,都别走了,留下一起用饭。”
饭食端到,置於各人的案上,乐舞伎女,亦罗列堂下,奏乐起舞,唐艾待要大快朵颐,一个罗圈腿,引着另一个罗圈腿进了院中,到堂前求见。唐艾抬眼看时,前头那个罗圈腿,可不就是曹惠,后头那个身高体壮,虽不认识,却能料出,应就是盗来秦广宗亲笔赵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