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能言会玩之人进宫,不是当务之急。
令狐乐给了莘迩几天假期,让他休息。
次日上午,傅乔、唐艾、黄荣、羊馥等人或趁休沐之机,或向官廨告假,联袂登门拜见莘迩。
诸人欢坐一堂。
羊髦、张龟等也陪侍在座。
傅乔等向莘迩庆功。
傅乔神采飞扬,心情极是愉快,搞得就像这场大功是他立下似的,不住手地抚摸胡须,连连顾盼左右,大声笑道:“幼著,你大破龟兹,火烧十万虏骑,给朝廷不仅带回了如山的战利品,且西域十余国尽遣质子入朝;而今你端的是威震西域,名扬朝中!……哈哈,哈哈。快哉快哉!幼著,朝中的封赏不日就下,凭你的战功,封侯易耳!这一回,你就不要再辞了吧?”
黄荣凑趣问道:“傅公,便是封侯,亦是明公封侯,你怎么如许高兴?”
傅乔实话实说,哈哈笑道:“我等与幼著休戚与共,幼著封侯,我等自也就水涨船高,我焉能不喜?”
莘迩笑道:“老傅,我看你不是为我封侯欢喜,你是为我送你的那十来个西域女乐而开心吧?”
傅乔半仰起脸,摸着胡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嘿嘿,半晌,发出一声慨叹,说道:“岁月不饶人。我是老喽!老喽!”看向莘迩,转回话题,仍提封侯之事,问道,“幼著,这次朝廷商议给你封侯,你怎么想的?准备接受么?”
莘迩讨定西域,以此战功之巨,封侯是理所当然之事。
并且,他的官职也理应得以升迁。
朝中的陈荪等一干重臣,历经多次会议,统一了意见,最先的决定是:拜莘迩县侯,迁其官为镇西将军。
莘迩现下的本职官武卫将军是四品,镇西将军是二品。
数遍定西的文武重臣,於今位列二品的仅有一人,那便是麴硕,其官为镇东将军。
莘迩一向谦虚谨慎,不重虚名,而且正值要与麴家结盟的关键时刻,岂会肯受此高职?
他早已上书朝中,力辞此官,说他后生晚辈,侥幸获功,皆是赖先王与大王之威灵,万不敢居受此等贵重的显任。
朝中无法,只得再议,从二品退到三品,议迁他为龙骧将军。
这回,莘迩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了,不料却在左氏那里被卡住。
龙骧将军此职,初设於本朝前期,起始的时候,是水军之将。定西哪里会有水师?左氏以此为理由,不置可否。陈荪揣摩上意,又把龙骧将军改议为同属三品的辅国将军。
改议的上书到了宫内,当天,就得到了左氏的许可。
一波三折之后,莘迩升迁的官职算是确定下来,但在“封侯”此事上,莘迩至今尚未表态。
私下里,他与羊髦、张龟讨论了两回。
张龟认为:应该接受封侯。
一则,方今定西国内,如二品官一样,县侯亦是只有一人,还是麴硕,可谓是非常荣贵,——白纯的“归义侯”,仅是个名头而已,实际上没有封地,莫说县侯,连个亭侯都不是。
张龟说道:“官职上既已谦让,表示过了对麴侯的礼重,那么在爵位上就没有必要继续谦让了。受了此爵,将会对明公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
如那陈荪等人,尽管与莘迩同为顾命,但他们没有爵位,那以后再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他们就得坐在莘迩的下手。无形中,莘迩的政治地位就高过他们了。
二来,有功必赏,是一个有作为的政权所必须奉行的。
莘迩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於情於理,朝廷都得给一个侯的爵位,而出於垂范於后来者的效果着想,莘迩也应该合情合理地接受封拜。试想,莘迩如果推辞不受,以后若再有立下大功之人,当面对封拜之时,他该怎么办?有莘迩这个“不受”的例子在前,他是受,还是不受?
张龟的这两点意见都很有道理。
羊髦则认为:受也可,不受也可。
受的理由就如张龟所言。
不受的理由是,羊髦说道:“明公前已辞过一次封侯,今如再辞,则明公乃心王室之情,卑己谦退之誉,将愈隆於国中矣。谚云:事不过三。一辞、再辞,三可受矣。”
事实上,在讯问羊髦、张龟的意见前,莘迩已经定了主意。
他於是采纳了羊髦“不受”的建议。
当下闻傅乔两次问及,莘迩也不隐瞒,说道:“我不能与麴侯相比。自我定西立国以今,麴家代代为国征战,世有勋功,一家二侯,诚然无愧。我名微族低,郡中正目我五品,蒙先王错爱,乃得进三品。辅国将军,已是我位之极矣!侯者,一品也,我焉敢受之?”
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在九品官制中,与“王”相同,都是一品。
傅乔愕然,嗟叹说道:“幼著!你虽不谈玄,但你的冲退之风,正合‘利不动心’!”叹息不已,说道,“我自以为已够谦和,不贪名禄的了,却不如卿远甚。”
“利不动心”,是老子的话。
莘迩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侯也好,镇西将军也好,一朝得势,权力再是煊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没有实打实的地基,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征讨西域,博取军功,莘迩为的不是用“功”换虚名,为的是以“功”图实利。
他想道:“我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而拒绝二品高官,辞谢封县侯,谁还敢说我不是单纯的一片赤心报国?长龄说,‘受了封侯,将会对我日后於朝中、国中的议政地位大有好处’,依我看,辞了封侯,其实才会更有利於我那几项政策的实施啊!”
中午留傅乔等人用了饭。
下午,莘迩拜谒麴硕。
他带了十匹西域骏马作为礼物。
此十匹马是从带回国中那万余匹良马中精心选出的,每一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马,甚至比史亮送给莘迩做结婚贺礼的那五匹马还要好。
麴硕一辈子都在军中,最好战马、甲槊良弓,这个礼物投其所好,把他喜欢的,绕着马转了好几圈,恨不得立刻就骑上去,到野外驰骋。
入到室内。
前半时,莘迩与麴硕他俩对谈。
后半时,麴硕把麴爽召了来,三人会谈。
莘迩把他准备着手实行的几项政措,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麴硕与麴爽。
他的这几项政措,没有一项损及麴家的利益,倒有大半都是暗指向了宋、氾、张等士流阀族。
麴硕与麴爽自无反对的必要。
晚上,麴硕设宴,招待莘迩。
饮宴到夜半时分才止,莘迩辞别离去。
等莘迩走后,麴硕与麴爽来到书房。
麴硕一边喝醒酒汤,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莘幼著的那几条政措,表面上看,没甚么问题,都是为国为民的好策,但品味其中的含义,他是要打击宋、氾、张等家的势力了啊!”
叫麴爽近前,严厉地叮嘱他说道,“我知你对我不许我家出任沙州刺史之事,心怀不满。不管你有多不情愿,莘迩的此数策,你在朝中,都务必支持,不准阻挠!”
麴爽应诺,到底心有不甘,说道:“阿父,你不让我家争沙州刺史之位,不争就不争吧,也就算了。
“如阿父所言,莘迩的此数策,明显是剑指宋、氾、张等家,以爽愚见,咱家何不置身事外?由他们斗去?待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得利者岂非我家?阿父,你又为何定要我支持莘迩?”
“你糊涂!”
“怎么糊涂了?”
“宋、氾、张诸家久立朝中,掌握大权,党羽素来众多;而我家的基业在军中,今於朝为贵职者,唯你一人。我且问你,莘迩如败,凭咱家,凭你,能在朝中抗衡他们么?”
“……,如他们几家连成一气,我家自是不能,但爽之陋见,莘迩如败以后,他们几家必生内斗,而一旦他们生起内斗,我家却也非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麴硕目注麴爽良久,叹道:“你是真糊涂啊!”
麴爽莫名其妙,说道:“阿父,我说的有哪里不对么?为何这般说我?”
“你还不如女生看得清楚!我家与宋、氾、张诸家,尽管并为定西一等大姓,然他们几家都是以经业立户;先王未薨时,宋方得宠,此竖子尝醉后与人言云,称我家是将门,轻蔑之意尽显!彼辈不当我家是同类,就算他们内斗,也只能会是在败莘迩、再覆了我家以后!
“你,又哪来的机会‘趁其内斗而得利’?”
麴爽默然,好一会儿,说道:“莘阿瓜无非侥一时之功,於今竟也能与咱家平起平坐了么!”
莘迩担任顾命以来,对麴爽向来客客气气,很是尊敬,礼节上无可挑剔。
唯是当下士流,最重门第,乃至即便同为名族,一流的士族都不与二流的通婚,把这样的婚姻视为“乱伦”,“伦”者,伦常,尊卑之分。况乎麴家是定西本地的头等阀族,而莘家只是个外来的二等士族?
麴爽对莘迩其人的品行没有意见,但对莘迩的门第难免看不上眼。
麴硕对此,实也是有点别扭的,要不然,他亦不会自猪野泽之后,与莘迩一直没什么来往,只不过,他比麴爽理智,更看重利益,说道:“若放在西域一战前,莘幼著自是不能与我家齐。而下他讨定西域,功勋已著,且……,你听说了么?他此回从西域归朝,敦煌、高昌的索、张、阴、隗诸姓子弟,颇有从之的。这说明什么?如我所料,他已得陇西诸姓之服!
“羊髦、唐艾,侨士之智,先被他收入帐下;索、张等姓,陇西将种,今又折服於他。
“七郎,莘幼著家声虽然不高,论其而下之力,却是的确已近有与我家同列的资格了啊!”
麴爽不得不承认麴硕说得对,不再说话。
麴硕又一次地叮嘱他:“我过两天就回唐兴郡。你记住,时下不复往日,大王年幼,中宫没有执政的经验,朝中局势莫测,只有莘幼著不败,我家才能安然!他说他后日就把他的那几项政措上书朝中请议,到时,你只许赞成,不许反对!也不许默不作声!”
麴爽应道:“是。”
麴硕踱步到门口,扶住门框,望外头的夜色。
秋月如钩,悬挂清寒的夜空,几颗星星闪灭不定。
给人以寥廓而孤寂之感。
麴硕觉得有点冷,紧了紧衣袍,观此深夜秋景,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喃喃说道:“设若先王尚在,又或大王成年,我家自仍可以军功立业,又何必管他莘迩与宋、氾、张!”
一个稳定的政权,需要很多要素。
头一个,就是得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
而要想有一个稳定的统治集团,一个可以服众的领导人就必不可少。
定西国现下的局势,就是缺少这么一个领导人。
不错,国有国主,是有令狐乐,但令狐乐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如何可以服众?所谓“主少国疑”。一个孩子,连正常的判断力还没有成形,又怎么能够指望他治理国家、领导国家?
令狐乐最多只能做个名义上的“领导人”。
他做不了那个可以服众、引领国家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想掺和到朝中政斗中去的麴硕,被时势迫使,他不掺和,别人不放过他,三番两次地找到麴家的头上,他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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