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宴会过后,孙策终于有时间与张纮说话。郭嘉、虞翻也在座,孙翊、诸葛亮和朱然在一旁候着,端茶倒水,顺便旁听,也是一个难得的见习机会。
张纮说完与杨彪见面的情况,总结道:“我看杨彪还不死心,很可能会追到吴郡来,与将军面谈。”
孙策笑了一声。“来就来吧,反正还是那句话,要我让步是不可能的。”他托着腮,沉默了片刻,看向郭嘉和虞翻。
郭嘉摇着羽扇。“我赞同将军所言。现实如此,朝廷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对我们影响都不大。拖得久了,我们准备的时间更充裕。如果五年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到时候朝廷想答应也没什么用了。”
“奉孝,你不太要乐观。”张纮提醒道:“如果有必要,现在进攻都可以,只不过是两败俱伤,惨胜而已。五年计划即使能够顺利实施,我们的实力也不足以碾压朝廷,只是比现在会好一些罢了,要想保持充足的优势,至少十年以上,而且这十年之内还不能发生大的战事。”
郭嘉并不坚持,笑了笑,又道:“先生与杨彪是旧相识,这次又相处了几天,感觉如何?”
张纮一声轻叹,露出几分落寞。“杨彪可能有点迂腐,但他是个君子。”他抬头看向孙策。“将军,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孙策有些诧异地看着张纮。他和张纮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张纮说这样的话,可见他是真的被触动了。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刚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呼喝声,接着传来一声尖叫。孙策皱了皱眉,冲着门口的朱然使了一个眼色,朱然领命,转身出去,时间不长又回来了,忍着笑。
“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没什么事,两个年轻女子藏在墙角里,大概是赴宴时溜进来的,被许都尉搜出来了。她们说是甘夫人的儿时玩伴,说是来找甘夫人说话的,许都尉派人去请甘夫人了。”
孙策哭笑不得,也没太在意。宴会虽然结束了,还是有很多人没走,由甘琰在前面陪着说话。这些丹阳世家、豪强太直率了,完全没有中原世家的矜持,就差追着他问还收不收女人,有的直接把女儿推到他的面前,向他敬酒。一席接风宴,他眼前至少出现了十几个妙龄少女,一个个春心荡漾,媚眼乱飞,恨不得要把他吃了。现在居然想闯到后室来,这丹阳兵是精锐,这丹阳姑娘也惹不起啊。
“如果夫人确认无误,就放她们离开吧,让许校尉把警戒线放大些,仔细搜搜,不要坏了义从营名声。”
“喏。”朱然转身去传令。
孙策示意张纮接着说,张纮笑了笑,接着说道:“将军回到江东,是不是有荣归故里的感觉?”
孙策哈哈一笑。“的确是有点。”
“将军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态度吗?”
孙策笑笑,点了点头。“先生说得对,无非是利而已。”他看向虞翻。“仲翔刚刚提了一个建议,打算将扬州治所迁到江东,目前还没选定地址,丹阳人这么热情,大概是希望治所迁到宛陵。仲翔,你待会儿和先生详细说一下。”
“喏。”虞翻点头答应。
张纮说道:“逐利是人之常情,只要循之以道,并不可耻,但能秉持胸中正义,拒绝利益的诱惑,这样的人更加值得珍惜。弘农杨家四世三公,道德传家,可能在认识上有固执之处,但他们能恪守道义,暗室拒金,这绝非常人所能为。如果杨彪愿意屈从,何至于落魄如此?”
孙策沉默不语。他对杨彪的观感并不坏,也没想着要折辱杨彪。张纮的话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说。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一个是袁家,一个是杨家。相比于袁家的赫赫权势和财富,杨家除了名声之外,没有一样能和袁家相提并论。他们的选择也正相反,袁家一心想改朝换代,杨家却一直护卫着大汉的残火,几乎与大汉共存亡。作为汉臣,杨彪无疑是值得尊敬的。
孙翊举起手。“先生,暗室拒金是怎么回事?”
张纮说道:“暗室拒金是杨彪曾祖杨震杨伯起的故事。杨伯起做过荆州刺史,举荐了一个叫王密的人,后来此人出任昌邑令,杨伯起赴东莱太守任时,经过昌邑,住在驿舍里,王密带着十金求见,想送给他做路费,被杨伯起拒绝了。”
“十金而已,这杨伯起太固执了。”孙翊撇了撇嘴。
“是啊,杨家人都这么固执。你知道这杨伯起是怎么死的吗?”
孙翊连连摇摇头。“不知道。”
“杨伯起后为官至太尉,皇后的兄长阎显托人向他传话,要他辟除私人,被杨伯起拒绝,中常侍樊丰等人乱政,他又多次上书劾举……”
张纮接连讲了几个故事,孙翊听得津津有味,孙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他没有吭声。他清楚张纮的用意,换作以前,他会觉得烦,可是现在身份不同了,他就算烦也不能当面表达出来,一是对张纮不礼敬,二是有纵容身边人的隐患。
不管有没有名份,他现在也是一方君主了,他当然不希望身边人弄权,当然希望麾下的文武都能和杨震一样秉公执政,属守臣子本份,而不是曲意阿附。他身边的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背后都或多或少的站着几个家族,如果大臣们没有原则,一心想着讨好她们,这政局还能好吗?张纮一反常态,主动给孙翊讲故事,其实也是在提醒他。就算杨彪迂腐,他可以不用他,但完全没有必要折辱他,相反,他需要树立这样的榜样,让手下人都能恪守原则。
善很脆弱,但正因为有善,人才是人。正因为善很脆弱,才需要守护。用手中的权力肆意摧残善良的结果只是一时痛快,却后患无穷。
孙翊等人听完张纮讲的故事,肃然起敬。就连郭嘉、虞翻都收起了笑容。郭嘉也知道一些杨家的故事,又补充了几句,讲了一下杨彪本人在诛王甫这件事中的作用。王甫是灵帝朝的阉党头目,与曹节并称,是发动党锢的重要推手,他后来因贪脏被司隶校尉阳球诛杀。天下人知道阳球的很多,但知道杨彪在其中起作用的人却很少。实际上,阳球诛杀王甫的关键证据就来自杨彪。
“评心而论,杨彪虽然有些守旧,却是朝臣中难得的务实派,不像党人那么偏激。”郭嘉说道:“臣赞同子纲先生的意见,对这些老臣可以不用,但不宜摧折。即使不考虑他与杨修和袁氏姊弟的关系,也该为人间正气保留一丝体面。”
张纮感激地看了郭嘉一眼。
孙策微微颌首。“我又不是恶犬,他不惹我,我也不会咬他。说起来,这不是还沾亲带故嘛,多少得留点面子。”
张纮躬身施礼。“将军英明。”
——
议事结束,孙策回到后室,尹姁正和麋兰说笑,见孙策进来,连忙起身,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孙策不解,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什么事这么开心?”
尹姁和麋兰互相看了看,麋兰连连摇头,不肯说,尹姁便自高奋勇,坐在孙策身边,笑盈盈地说道:“将军,想不想换几个人来侍候你?”
“什么意思,你们累了?”
“不是,我们也不能霸着将军,总得给别人一丝机会。如今又是在江东,我们是客,总不能欺主。甘妹妹有几个好伙伴,一心想试试将军的能耐,不如就让她们来,也让我们休息休息。”
孙策这才想起那两个试图闯进来的少女。“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吧,甘妹妹正和她们说话呢。”尹姁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军,这江东女子果然生猛,难怪将军敢为天下先,提出这男女平等的说法。将军,在江东,是不是惧内的男人特别多?”
孙策皱起了眉。“阿姁,我怎么听出你有地域歧视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江东人?”
尹姁伸手掩着嘴,乐不可支。“将军,你这可是欲加之罪,我什么时候歧视江东人了?我是羡慕江东人啊。喜欢的就是去追,追不上的就去抢,多好,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
“不对,我还是觉得你有地域歧视。”孙策佯怒,挥挥手。“兰儿,你先回去休息,我要和阿姁说道说道。”
麋兰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尹姁急了,伸手要去拉,却被孙策一把抱住,压在床上。看着露出大灰狼般笑容的孙策,尹姁慌了,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将军饶命,我可真没有歧视将军的意思。要不,我请甘妹妹来?如果将军愿意的话,让她那两个好姊妹也一起过来侍候将军,免得我一个人不是将军的对手。”
孙策哈哈一笑,翻身躺在床上。“算了吧,饶你一回,下次可不准再这么说。阿姁,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你也许是真的羡慕江东女子,可是江东人未必这么想。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有个出身高门大户的女子对你说,她最羡慕出身普通的女子,你会怎么想?”
尹姁坐了起来,咬着手指想了想。“说得也是,是我孟浪了。将军,你可别告诉权姊姊,要不然她要批评我了。”
“你怕她?”
“倒不是怕,只是……怎么说呢,看到她,我至少不会这么随意。权姊姊毕竟年长些,又出自世家,人情世故比我们熟悉,说话做事也比我们周到,又照顾我们几个,我们都服她。”
孙策觉得有理。看来这身边还是离不得袁权,没有她镇着,后宫不宁啊。他双手抱头,躺在床上,由袁权又想到了杨彪,回想着刚才张纮说的话,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杨彪要来面谈,该怎么谈,他会说些什么?张纮如此郑重地提醒他,自然是担心他应付不周,出了差错,留下不好的影响。
如今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着性子来。这让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比军中还要严重。军中都是糙汉,读书人有限,看重的是谁拳头大,武艺好,谁能打胜仗,生死之间没有那么多温文尔雅,更多的是本能。官场则不同,讲究的是进退揖让,礼尚往来,一旦失礼,很容易留下笑柄。
袁家也是四世三公,但他遇到的袁家人不是袁术那种糙货就是寄人篱下的袁权姊弟,甚至是袁谭那样的俘虏,他不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可是杨彪不同,杨彪是前辈老臣,其修养不仅袁术赶不上,袁权等小辈也不能相提并论。面对杨彪,他就像尹姁面对袁权一样有一种天然的不自信。如果使蛮耍横,他大可不必担心,可是要讲规矩,他就没底了。也没人教过啊,老爹孙坚只教过他行军作战,没教过他怎么面对杨彪的老臣。
估计他自己也不懂。
尹姁起身去准备洗漱用具,回来发现孙策还躺在床上发呆,便推他起来洗漱。孙策坐了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又脱了鞋袜泡脚,脑子里却一直想着见杨彪的事。尹姁见了,好奇的问道:“将军,你想什么呢?”
孙策看看她,眨了眨眼睛。“阿姁,问你一个问题。”
尹姁双手托腮,蹲在孙策面前。“可不能太难,太难了我也不懂。”
“你第一次看到权姊姊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尹姁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心慌。你不觉得权姊姊看起来很严肃吗?一看就让人犯憷。”
“是吗?”孙策仔细想了想。他完全没这感觉,他见到袁权的第一面时袁术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南阳太守府里乱糟糟的,全赖袁权主持,他当时第一印象就是这女子不愧大家闺秀,能顶门立户,没什么敬畏之心,倒是有一点非份之想。“我没这感觉。”
尹姁白了孙策一眼。“你当然没这感觉。那时候袁将军被曹操围住,是你把他从重围之中救出来的,你是有功之臣嘛,谁敢把脸色给你看?我就不同了,我是将军的俘虏,将军是袁家的部将,我和她之间差着好几层呢。”
孙策心中一动,忽然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