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水一般涌出,许许多多的想法随之出现……但值得一说的是,这开闸后流出的并不能算是洪水,最多也就是一溪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今年是建炎七年,换言之,赵玖到今年为止,总共活了二十七年。而二十七年间,后七年的经历给他的感觉反而才像是占了他人生更大部分的样子。
至于前二十年……且不说彼时相对而言的无忧无虑,他上高中前也没有什么深入思考能力啊?便是随后,有效获取知识的时间也不多,更遑论成熟的认知与实践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被打脸打到生疼的缘故。
且说,赵玖落井后,受一些低端游戏和高端网文的影响,不是没有尝试过一些所谓开金手指的想法,但想法往往会被现实的无情与苛刻的条件给弄得灰头土脸,最后将这些东西止步于想法阶段:
首先是战乱的影响,整天一睁眼一闭眼都是生死存亡的事情,直到尧山之前哪有真正的心思搞这些?
然后是个人的知识根本不成体系,零敲碎打根本无法对成系统的工业形成突破性促进作用。
最后是大宋作为一个拥有一亿多人口的国家,城市化也比较深入了,本身已经在生产力之外的地方,在这个中世纪全盛时期,做到了某种极致。
很多东西,赵玖说了,结果发现人家早就有更好的成例,反而只是因为没钱或者战乱,不得已缩小了规模或者暂停了下来……这其中最具代表的就是医疗体系。
某种意义上也包括这一次的财政问题。
时间回到数日前,本月初的时候,户部尚书林景默在递交了那份厚重条陈之后,其实很快就有了一个紧随其后的札子。札子里,林景默早已经将发行特定北伐国债、适当反贪,甚至包括直接劫富济贫的訾税,一股脑的给摆在了赵官家身前。
而以林景默的身份,既然发了这个札子,就说明他背后的所谓张德远一派的木党已经达成了内部共识,准备为赵官家冲锋陷阵。
但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相对于这些被自己一手带出来、影响起来,敢做敢为的心腹臣子们,赵官家本人反而畏缩了。
畏缩当然也是有理由的:
大规模发行北伐国债需要的是举国上下对北伐充满信心,而一旦上下的信心没有朝廷想的那么足,发的又太多的话,就会出现国债滞销,导致官吏士民通过国债的情况反过来对北伐失去信心。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按照赵玖的经验,一旦事情出现问题,很可能会发生官府欺上瞒下,强行摊派的场景。那届时不光是民心沮丧的问题,就连一直年末发行且稳步增长,然后对财政有巨大调节意义的常规国债市场也会被波及。
甚至会导致更大的政治波动也说不定。
至于反贪。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有些牵强,因为这时候,全国财政的大头都在军费开支上,而御营大军呢,此时依然是大将分领大兵团的军事制度,这种情况下,从那些帅臣往下,层层军官几乎是公开的在侵占军费。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赵官家不在军队里彻底肃贪,那凭什么去肃其他地方?
至于在军队里肃贪,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就要做好军队平衡被打破,部分能征善战将领被处置,甚至部分人串联抵抗,逼得朝廷不得不进行大清洗的恶性套路……而这,又很可能会导致之前的文贵武贱的情况大规模反弹,导致赵官家对军队方面彻底失信,致使军队战斗力崩溃。
总之,从长期看,肃贪当然有利于军队的战斗力维持,但短期内,结果就是军队战斗力迅速下降。
可是赵玖追求的不就是短期内维系战斗力,以确保随时能够北伐吗?
而这,也正是赵玖只能对眼皮子底下的御营中军部分军队进行适当清洗,大部分时候却不得不一次次耳提面命,透过对十来个帅臣、几十个统制官施加影响,以控制军队内部腐化问题的缘故了。
当然了,说句实诚话,赵官家和朝廷也真不是什么白莲花。
鄢陵大捷后,朝廷立即平衡了各部军队实力,然后在当年的大恩科后趁机派遣了大量的随军进士。尧山大捷后,吕颐浩立即上书要求整顿之前‘使官’混乱的局面,然后赵官家顺势就把从韩世忠到岳飞到李彦仙所有人的经略使、制置使、镇抚使啥的全都撸了。
这本身就是一次超过一切的肃贪行径。
至于说劫富济贫这个加税,就更不用说了,家里真有两头牛这种事会招致什么样的反扑和阻力,毋庸多言。
而且,这种针对富裕阶层的特定行为,配合着封建时代官府执政方式的粗暴,很可能会变成无节制,乃至于扩大化,甚至错位化的恶政。
你说你家财产不到这个征税的限度,我就觉得到了!不信你让我们去搜搜?
这跟王老爷是县里张押司亲家没关系!王老爷就是穷,你就是富!你家那个陶罐就是比隔壁王老爷家的瓷器更值钱!
哎呀,手滑了,不过不要紧,你家这扇门只值三文钱,我赔你!
你家那头牛我们去牵的时候就是头病的要死的牛,哪里能当活牛来算?
你说了算,我说了算?赵官家要北伐你不晓得吗?你是不是金人奸细?
历史一次次证明,在审计手段全靠人工的状态下,这种看起来只针对富裕阶层的薅羊毛行为,往往会沦为对中产之家的残酷迫害。
反倒是真正的权贵与富豪会躲开这些。
赵玖哪里敢轻易答应呢?
但是,所以说但是,赵玖的迟疑和犹豫,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否决了这些建议,他其实是做好了在不得已情况下,采取这些强力措施得准备的。
他也相信,在这种战乱状态下,在朝堂经历过白马-绍兴之变的清洗下,在强大御营军队的镇压下,真正的富裕阶层也好,中产之家也罢,都会忍耐下来。
甚至,这位官家都有了必要时针对一些东京-南阳-扬州权贵富豪搞株连大案,针对性抢劫的阴暗心思。
然而问题在于,那些,全都是不得已下才会选择的最终方案。
赵玖身为执政者,是希望守住一些底线的,是希望用更细致、更巧妙、更圆滑的手段,来聚财北伐……这就是最新一期邸报出现那些内容的缘故了。
不过回到眼前,这一次,随着徐兢的一句话,赵官家真的是有了开无害金手指的感觉了。
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刚刚顺势想起的这些东西,普遍性是来自于工业革命前,中世纪结束后那个时间段内的一些制度创新……这些东西,不需要工业革命后的强大生产力做基础,但却又绝对超出中世纪范畴,而且多是制度上的创新。
所以,这些想法,恰好是能够对处于中世纪盛期大宋产生拔苗助长作用的好东西。
只不过,以赵玖普普通通工科狗的身份,对类似事务就算是知道一些,也肯定不多。
皇家资质商品化;
海标旗;
印押税;
北伐彩票;
海贸公司制;
北伐国债;
超额田产税;
皇产公开拍卖。
依然是四月初夏,上午时分,有些闷热的后宫石亭内,因为赵官家催促吃了好几个桑葚以至于嘴角染了色的首相赵鼎将手中纸条放下,然后神色复杂的坐在原处,久久不言。
非止是他,旁边的枢相张浚、都省副相刘汲、枢密院副使陈规、御史中丞李光、户部尚书林景默、工部尚书胡寅,情状基本类似。
这倒不是说赵相公这些人不懂这些字说什么——这是国家大事,对面的赵官家又不是来装逼的,后者已经将自己绞尽脑汁做出的详细解释一一写清楚了。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对面这些人才会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说?”
可能是怕自己整出来的这些又会因为一些很幼稚的原因被否决,所以赵玖难得没有了往日的那份从容,而是出言忍不住催促了一下。
“官家莫非是天授之才吗?”坐在石凳上的张德远第一个展颜回应。“如印押税这种巧思,着实让人惊叹,还有彩票……”
赵玖难得展现出了一丝得意之色,但旋即习惯性肃容。
印押税其实就是印花税,只是大宋除了盖印外素来有画押的传统,所以改成了这个更加符合时代的名字。
而印花税的具体意义其实很简单……民间买卖,到达需要订立合同的程度后,无论是买卖房子、田产还是大宗货物,又或者是私人借贷,都可以找朝廷来盖个章、画个押,但是要交税。
最少一贯,多了按照货物价值份额,千分之一来收,双方一起交钱。
这个税的妙处在于,它不是强制性的税收,而是自愿的税收,而且巧妙的避开了底层赤贫百姓。
毕竟,真正有资格去定这些合同的,都不会是最底层的百姓。而偏偏这些老百姓,尤其是购买一方的老百姓为了确保自己财产的合法化,往往会主动要求卖方和自己一起来让官府盖这个印,画这个押,以确保交易的合法化,也避免将来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试想一下,你在东京花一百五十贯买了一套准备安家的宅院,准备传给儿子孙子的,一百五十贯都花了,还不舍得那半贯钱……按照市价是三百七十文……去要一份有官府大印的合同,来进一步确保你对这个大宅子的所有权吗?
便是再饶上一小份贿赂又如何?
有官府大印和没官府大印,三方合同和两方合同,给人的安全感是不一样的。
以这年头老百姓对官府权威的迷信,他们应该很乐意,上赶着来交这个税。
确实是个巧思,而且绝对可行!
另一边,就在张德远盛赞印押税的时候,户部尚书林景默也在内心给印押税下了一个定论。
不过,林尚书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公认的内秀,不仅是对印押税下了定论,却还早早的察觉到了赵官家今日给的这张纸的本质,并适时对在场许多人的心境有了猜度。
且说,赵官家花里胡哨的搞了很多东西,但本质上无外乎是三大类。
首先,不仅是印押税,北伐国债、海标旗、皇家资质商品化一样,本质上都是在拿信誉换钱,只不过前两者是整个朝廷的信誉,最后者是皇室自己的名头,而海标旗稍微复杂一点,大概是朝廷和皇家共同的信誉却还不止。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印押税设计的极为巧妙,而皇家资质商品化与海标旗也算是一种有成例的巧妙引申,阻力应该非常小。
至于北伐国债,乃是题中应有之意,户部一开始就把这事放上日程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再有了这么多信誉商品的情况下,单纯国债的份额完全可以进一步消减,以确保它处于一个安全份额内。
其次,乃是海贸公司这个东西。
这玩意明显是张俊张伯英那厮搞出来的大船队的制度化、稳定化结果……海贸纲嘛,早就惊动整个东京城了,看来就是为这个作呼应。
按照赵官家的解释,不仅仅是海商,还有货主,也不光是张伯英,甚至皇家、代表了朝廷的都省,以及部分高官权贵都能拿各自的名头进去,成为东家。
然后大家商量着来,一起减少公司的阻力,一起分钱。
这么做,肯定算是有一定开创性的,好处大大的……因为它能减少风险,避免内部流程产生的内耗,以往的时候,货主也好、海商也罢,都要独立承担各方面的风险,所以他们应该很乐意这么干的。
不说别的,当日张伯英出面后为什么这么多海商与货主群起响应?本身就说明问题了嘛。
但是,这玩意说白了,本质上还是与民争利,还是强行将原本属于民间正常商品贸易的利益抢夺到朝廷、皇家、权贵的手里。
唯独,利出一孔的思想,也本就是朝廷财政的根本指导思想,再加上北伐大局,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接下来,彩票就更不必多说了。
朝廷不许老百姓私下扑买进行赌博,却借着北伐大义,搞这么一个东西……怎么说呢?也算是利出一孔了。
还有超额田产税,应该就是来自于当日自己的提案,也就是针对富人征訾税的改良变种……毕竟,这年头到底是还是以农为天的,相对于无缘无故说谁是富户,强迫人缴税,针对田产超出一定数量的大户征收额外田产税,当然是最可行的一种法子。
因为田产就明晃晃的摆在那里,很难遮掩。
当然了,即便如此,也不免不了滑吏和权贵在什么上田、下田上做手脚。
只能说,这已经是随着邸报登出征求聚财意见后,目前满天飞的强行加税方案中态度最缓和的一个了。
最后是皇家私产拍卖……这更像是赵官家能做出来的事情。
总之,林林总总,赵官家真的是尽心尽力了,但是这么一来,让臣子们情何以堪啊?
“官家,”
李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认真出声。“臣看印押税、北伐国债、海标旗、皇家资质拍卖……都算是极为巧思的设计,臣也佩服万分,可是海贸公司到底是与民争利,彩票终究是赌博,有伤道德风尚,还有拍卖皇室私产,不免有伤皇家体统,按照田产征收额外田税,多少还会有滑吏上下其手……臣以为,既然有了前四个,后面几个不妨稍缓,看看前面成效如何,再做打算。”
官家要是答应就怪了!
面对着出声打断自己思路的李宪台,林尚书面色不变,心中冷笑。
“朕要是答应李卿就怪了!”赵玖摇头以对。“国家北伐,乃是要全力为之的事情,怎么可能再做打算呢李卿,真不要再说什么与民争利和什么体统了……两河千万士民面前,与民争利之论过于可笑;靖康之耻面前,皇家与朝廷体统也都分文不值!况且,公司制和彩票这个事情也是有进步性的,不光是与民争利与失了体统这么简单。至于超五百亩者额外征收田税,李卿莫忘了,朕弄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不想强行加收訾税的意思,更有抑制兼并之意……卿有心在这上面,不如替朕想个法子,防止这些大地主将新加田赋转移到佃户身上。”
李光微微一叹,不再多言。
而林景默虽然没说话,却也在心中微微一叹。
话说,其实不光是李光这种职业反对派提出问题的姿态,在场之中很多人的心态这位林尚书都有猜度……张浚张枢相应该是有些懊丧和不安,因为他素来自诩是官家心腹,这一次也的确是他主持的北伐准备大略,并且大大出了风头,结果到了最重要的建财工作时,却冒出了许多这么优秀却又跟他无关的方案。
此时,这位先是奉承了两句,然后就沉默好一阵子的张相公一定在想,到底是谁在为官家出了这么多好主意?
真是邸报召来的?邸报真的这么有用吗?
一个问题撒下去,这么快就有这么多有用的法子出来?而且个个都比自己一党设计的精妙?
至于赵鼎赵相公的心态,应该是介于李光与张浚之间的。
一方面是觉得有些法子还是有问题的,所以有一定抵触心态,但另一方面,作为首相,那也是赵官家给的天大的知遇之恩,八辈子结草衔环都还不了的那种……所以从张浚当面言五事以后,赵相公不免有些堂堂都省首相只能沦为执行人,对不起赵官家优待,继而有些不安之心。
而且,他也肯定不知道是谁在给朕赵官家出主意的,也在疑神疑鬼。
甚至,林尚书自己也看透了自己的心态,他作为户部尚书,作为张浚一党的核心成员,作为建财工作的执行人,本来是有破釜沉舟为官家豁出去那种心态,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不仅抢了自己工作,而且连法子都比自己好、自己多,当然也有些不安,也有些心情复杂。
不过,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林尚书到底是个内秀的人物,当其他人陷入到种种复杂情绪之时,他却已经率先脱出,并且锁定了最大的嫌疑人。
那就是,坐在他身侧一声不吭的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
想当年,胡明仲外放之前就已经是试御史中丞了,出去后更是关西五路转运使,结果一回来却与自己等人并列,甚至更差一筹——工部乃是最清闲的一部,工部尚书除了一个位阶外,相对其他尚书而言,实权太少了。
当时,朝堂内部就有胡明仲反对官家出兵西夏,以至于被官家厌弃的传闻。
但林景默却对此嗤之以鼻……刘子羽还反对打尧山呢,赵官家不还是让他步步高升?况且,谁也没有胡寅是如何反对官家出兵西夏的详情的,反而是大军扫荡西北时,人家胡明仲兢兢业业,确保了战役前期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得漂漂亮亮。
这么一个人。
论资历是当日太学三名臣之一,是官家第一批拢在手里的臣子,比自己资历都深。
论立场,在胡铨掌握邸报前,素来是抗金立场最激进的那一位。
论操守,比不上赵相公,难道还比不上张相公这一党,难道比不上自己?
执行力和魄力,当年人家挨了一顿鞭子,却也夺了曲端兵权算什么?强行把吴玠爱将杨政拎到京城砍了又算什么?而且莫忘了,当今天下第一帅臣、延安郡王韩世忠可是对胡明仲最为服气的,第二帅臣,官家的亲家岳飞更是被此人保举上来的。
这么一个人,本该回来直接进西府的才对。
当然了,为什么没能做西府相公,除了年纪以外,避开官家第一心腹重臣的张浚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真要是胡寅也进了枢密院,成为宰执,以这位的性格和实力,当日靖康太学三名臣之间的戏码,绝对比还精彩!
而赵官家明显是希望维持朝局稳定,确保赵鼎赵相公执政权和张相公主战旗帜形象,继而确保北伐大业的。
甚至更早一点,胡寅主动求取外放,使得赵官家得以选择了更弱势且与赵鼎更合得来的刘汲等南阳一党作为第三方,怕是君臣之间也有默契。
为此,还引来了万俟卨那番著名的进谏,使万俟元忠一跃而起,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总而言之,这么一个心腹重臣,此番回来,赵官家必然是有大用的,放到基本上没事干的工部,恐怕恰恰就是要用他做一些大事……比如现在这些建财的具体方案。
就在诸人心情复杂之际。
另一边,等候反馈的赵官家却反而愈发不安起来了……作为方案的提供者,或者说抄来的方案提供者,面对着这些有丰富执政经验的心腹重臣们,自然是有些信心不足,生怕是自己犯了天大的幼稚错误才引来这些人略显怪异反应的。
与之相比,他哪里会想到,这根本就是法子太精妙,以至于这些心腹重臣们没一个觉得这是赵官家一个人凭空想出来的,全都在那疑神疑鬼呢?
至于胡寅,要是赵官家知道做了自己几年秘书的林景默是那么想的,非得跳起来将对方身前的桑葚给拍到他脸上!
首先,这真是他赵玖想出来的!虽然是有些作弊嫌疑,那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其次,某种意义来说,林景默还是猜对了的……赵玖把胡寅放置到工部这个眼下根本什么工作都没有的地方,确实是用了心的。
只不过,赵玖根本没把胡寅当成一个参谋什么的,而是把胡寅当做了不管尚书,要借胡寅的操守、黑脸与执行力,把工部当做他北伐准备工作的次级执行中心。
未来,握着邸报的胡铨、控制青苗贷监察权的虞允文、渐渐成为商贸参谋的梅栎,赵官家也都准备让这些人与胡寅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对接。
当然了,先不提这些事情,只说随着赵官家一点点逼迫下去,自赵鼎以下,大部分人还是表达了同意或者勉力认可的态度,对于相关政策的诘问,也都停留在与民争利,或者有失体统这个程度上。
这让赵官家也渐渐放下心来。
“你们不懂,朕是真的心存忐忑。”通气完毕,稍微松了口气的赵玖捻了一颗桑葚,一口咽下去,然后却露出满脸疲色。“这些日子,朕几乎被这三千万贯的缺口给逼疯了,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若是这些法子也不能用,朕就真只能大规模加訾税,然后定个千万贯的北伐国债份额了。说不得还要指着南阳、扬州、东京这些地方,安谁一个跟二圣牵连,谋逆造反的罪名,然后搞个株连,公开劫掠了……”
这话实在是过分了,而且真就像是赵官家能干出来的,李光本能便要起身抗辩,但一想到这是假定的策略,却也只能叹气。
而赵玖也继续说了下来:“可还是那句话,千难万阻总是值得的,只要能收复两河、国家统一,什么都是值得的……趁着征西夏朝廷跟朕都还有一点声望,咱们早早把事情定下来,才是正理。”
千言万语,就是北伐。
众人相顾一眼,然后各自心中一叹,却是在首相赵鼎的带领下纷纷起身,口称遵旨。
到此为止,照理说,赵官家也没有留众人的必要了,
因为接下来,赵鼎等人将方案拿回去,还要找专业人士讨论、分析,然后再拿出来一个真正可执行的细则,接下来恐怕还会有秘阁的讨论,公阁的放风,大朝会的宣布,邸报的预热与正式颁布等等等等……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然而,赵官家却又摆手示意:“且坐,还有两件事情跟北伐稍有关碍,也是筹钱的,诸位卿家不要开口,且看一看好了。”
赵鼎等人茫然不解,却又只能坐回,而稍待片刻,随着鸿胪寺卿王伦与前两日才上任的鸿胪寺少卿徐兢一前一后进入此地,诸位重臣却是恍然大悟。
“官家,金富轼与平忠盛已经在迎阳门外恭候多时了……此外,还有个在日本博多港住过许多年的东京客商,怕是也是少不了的。”王伦到底是正经大臣,御前汇报起来非常从容,而跟在王伦身后的徐兢,不知为何,虽然出身官宦世家,照理说不该怯场,却还是在从刚一进来便频频去看正在大规模采摘桑葚的桑基鱼塘,颇为失礼。
当然,徐兢肯定不知道,这些桑葚采下来是要卖给东华门外的那些正店的,正店拿了或去酿酒,或捣成汁再加了冰去卖,他想吃的话,待会直接出门就能买到。
不过,赵玖哪里会顾及这些,直接挥手示意:“让金富轼先进来。”
王伦应下声来,回头去看徐兢,一直盯着鱼塘方向的徐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一名内侍一起转身,片刻之后,便将金富轼带来。
而金富轼既然进入后苑,也难得望着那片桑葚累累的桑林愕然一时,但他毕竟是个这个时代真正的精英人物,只是一怔,便立即恢复如常,然后随徐兢和内侍走到那个石亭之前,从容拱手。
这时候,赵鼎以下,众大臣本欲按照礼节起身,却被赵玖挥手止住。
非只如此,这位官家竟然连赐座都不赐,直接就坐着对立在那里的金富轼开口了:“金卿,咱们是第二次见了,朕知道你是个难得的人物,你也知道朕的脾气,而且你从登州上岸开始,就不停的看邸报,不停的寻人打探物价什么,恐怕也对朕这里的情况也一清二楚,所以今日就不与你废话了……”
“外臣请大宋天子教诲。”金富轼闻言直接直起身子,拱手沉声以对。
“首先,朕是真心怜惜卿的才华!”赵玖望着此人恳切以对。“而朕这里绝不会因为卿是高丽人便歧视于卿……卿若能来,先做一任翰林学士,充朕内制,备朕咨询北方事,待北伐成功后,还有一任尚书或者一路经略使等着卿……若卿愿意,现在就上前来在亭中坐下,与朕、与诸宰执尚书同享一碗桑葚,然后朕自与高丽王氏言语,接你家人至此。如何?”
莫说金富轼中途便已经目瞪口呆,便是周围人,从赵鼎张浚到刘汲陈规,从李光到胡寅林景默,还有一侧范宗尹吕本中仁保忠,甚至杨沂中刘晏蓝珪都有些失态……蓝珪是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然后示意内侍摆上又一碗桑葚的。
至于王伦和徐兢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后者早已经瞠目结舌……自己刚想着要多少年才能吃上这一碗桑葚,结果自己老友上来就有了这个资格。
总之,谁也没想到,这种几百年前才会有的老套求贤的戏码会出现在此处。
但是所有了解赵官家性格的人,知道他性情轻佻,也知道他真的是对人才不拘一格的人,这其中包括金富轼,早已经信了——这位赵宋官家不是在开玩笑。
而今日事若是能成,怕是赵官家一碗桑葚取士的轶事,会登上无数笔记,乃至于正史的。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并不算火辣辣,但依然有些发烫的阳光下,饶是金富轼此番动身前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此时也有些摇摇欲坠之态……这个诱惑对他的确很大!
一个番邦枢相,在国内本质上只是开京两班的首领,最多不过是与国主、西京两班三分天下的一个人物。
如何比得上大国尚书?比得上大国一路经略使?大国哪一路不比高丽人口多、不比高丽富庶?
便是从儒家思想追求上来讲,大宋内制,所谓翰林学士,侍奉天子,乃至于今日赵官家这般诚恳求贤,也素来是这种人内心梦想所在。
甚至更进一步,就宋金两国这般局势,接下来无外乎是金国稳住局势,或者大宋北伐成功……那么从一个特殊角度来说,为了故国,成为大宋天子的近臣,将来在后一种情况下努力保全故国,不正是他金富轼眼下、乃至于将来艰难追求的要害事情吗?
有这么一瞬间,金富轼几乎就要直接上前了——只要上前坐下,他就再不必为了国内的党争而操心,不用再跟国主勾心斗角,不用再想着如何清理国内那些腌臜的僧侣势力,也可以更好地帮助故国在可能的将来避免陷入困境,还不耽误他本人飞黄腾达。
实际上,金富轼真的往前踉跄了一步。
但也就说这一步,让他立即清醒了过来,然后认真拱手而对:“谢过陛下隆恩,外臣感激不尽,但外臣从数十年前读书时便有个心思,乃是要仿照汉家史书那般,编纂一本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之乱的史书,叙高丽之法统,成高丽之族碑,若是吃了这碗桑葚,怕是想成书就难了。”
闻得此言,对面石亭内外,有人如释重负,有人肃然起敬,有人面无表情,但所有人都按照赵官家之前吩咐,并无半点言语。
而赵官家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喟然点头:“朕不强求,但卿要晓得……既然要去叙什么高丽之法统,就得承高丽国运之重。”
“外臣自然省的。”金富轼昂然扬声以对,俨然是从之前的动摇中彻底恢复了过来。“外臣本就是高丽宰执。”
“那好。”赵玖也随之在座中扬声厉色言道。“朕知道卿此行目的,朕也知道卿与背后高丽的态度。但金卿,你须晓得,宋金不两立……高丽今日首鼠两端,虽然有小国的无奈,可朕却绝不会为此稍有怜惜的,朕只知道自己对你们几番礼遇,你们却只是推三阻四,何况你们之前有背大宋而臣女真之实行!高丽必须要拿出来足够的东西,否则真有一日,朕可以肆意为之,就一定会肆意为之,以报高丽迄今以来的种种不臣之举!”
“外臣以为官家会有上邦风度。”金富轼沉默了一下,方才回应。
“这话要是郑知常来说,朕是信的,你来说,朕只当是放屁!”赵玖愈发厉声以对。“当日在明州闻得靖康之变,即刻折返回国,然后压制高丽上下,使高丽臣服女真,上表称颂女真人擒获二圣丰功伟绩的是哪个?”
听到这里,原本还在肃然起敬的李光直接变色,其余大宋文武也多有些不渝。
倒是金富轼,依然面色不改:“小国寡民,怎么可能为了维护大国颜面就将举国上下抛至虎口呢?何况,靖康之变又不是我们高丽人惹出来的。”
“那咱们都不要讲这些废话了……朕要什么,你须心知肚明。”赵玖连卿都懒得称了。
“外臣知道。”金富轼微微叹气,眉头紧蹙。“但恕外臣无奈,高丽就这么大,便是放开了市场,又穷又小,能让与大宋多少利呢?毕竟,我们高丽人要这么多丝绸、瓷器也没用啊,又不是粮食。若陛下愿意卖些甲胄……”
“可以卖给女真人!”听到最后半句,赵玖忽然冷冷打断对方。
石亭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金富轼怔了一怔,明显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但下一刻,却是恍然醒悟,便是赵鼎等人也恍然醒悟。
而赵玖也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女真人有的是金子、银子,东京和中原的金银都快被他们抢光了!辽东也有分了无数金银的贵人!当然,金银之外,若是能买到他们的战马和粮食就更好了,便是毛皮也能做成御寒的军装!上好的木材也要!但是朕只给你们瓷器、丝绸!偌大的大金国,是多大的市场,你不知道吗?而朕非但没有逼迫你们与女真人开战,还平白让你们高丽人得了一个赚钱的法门,你们还不谢谢朕的天恩?”
言语到最后,已经有冷冽之态了。
金富轼听到这里,情知不能再讨价还价,却是低头长揖而对:“陛下天恩,外臣回去一定努力试一试!”
“朕这里有一封写给郑知常的私信,让他助你,还有一封给你家王上的书信,乃是告诉他朕是看郑学士的面子上才这般让步的……你一并拿去。”赵玖见到对方答应,直接挥手。“朕今日乏了,你得了讯息就早早回国吧!”
说着,自有刘晏上前将两个小木匣送上,而金富轼听到那个恶心名字,愈发心情复杂起来。
但那又如何呢?
一则小国规模摆在那里,确实害怕眼前这个狠到在自家后苑里种了四年桑树,以至于桑葚都能成规模的赵官家将来北伐成功后会报复高丽;二则受制于内部党争,偏偏对面的西京两班的两个领袖,一个是整日想着打女真人建功立业的疯和尚,一个是被赵官家哄得迷了心,只把这个吃人官家当神仙的蠢诗人……他金富轼便是自诩人物,又能如何呢?
最后,其人只能接过两个木匣,微微欠身一礼,揣着百样心思被徐兢带下去了。
而另一边,眼见如此,林尚书却又再度醒悟过来,只能说,自家这位官家委实有手段,乃是看准了高丽小国寡民,受制于大国大局,以至于昔日明明是在在郑知常身上下的许多功夫,今日却逼得这个真正顶事的金富轼来还……偏偏谁都知道,在郑知常身上下功夫多么容易,而对于金富轼这种有野心、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想下功夫又有多难。
正在想着呢,那一边徐兢却已经去而复返,身侧还有一名装束怪异之人,与一名装束虽然不怪异,但却穿了一身亮瞎人眼锦袍之人。
前者毫无疑问就是日本使节,而后者恐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而乱穿衣服的海商。
二人还未来到跟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海商便远远朝着赵官家五体投地而拜,另一边那名唤做平忠盛的中年日本官员也匆促学着海商行礼,却不料他动作生疏,一时失措,下拜时居然将头顶上的丝绸锥帽给弄翻,然后露出一个怪异的中秃发型来。
这下子,石亭内几位重臣几乎人人皱起眉来——因为这些人根本没想到,书中记载清楚的那些昔日尊崇大唐文化的日本人,如今居然学着女真人和党项人一样光着脑门!
这让他们本能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便是赵玖也一时怔住,盯住了此人的脑门……这使得他侧后方的仁保忠仁舍人即刻调整情绪,直接对着来人怒目以对。
不过,仁保忠是会错意了……赵官家当然也产生了联想,但他不是联想到了女真人和党项人,而是说,这位官家一开始就知道月带头本是日本武士阶级的代表性标志,可前几天专门做过调研,是知道眼下日本是天皇一家搞什么上皇、法皇、天皇,然后一家子内部争权的局势,所以还一直以为这年头武士阶层根本没出现呢。
但这个月带头比什么言语和调研都更有说服力——来人,也就是汉字清楚写着平忠盛三字的日本国中务大辅,虽然没带武士刀和胁差,却毫无疑问是个武士,而武士居然做到了一郡之守和中务大辅,还能代表日本皇室全程应对这次外交风波,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莫忘了,赵官家可是玩过不少低端游戏的,什么公家没落,武家崛起的他多少知道一点。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朕不是靠着礼节来做天子的。”一念至此,赵玖旋即失笑。
那海商先谢恩起来,站起身后才随着徐兢提醒,醒悟过来自己的职责,然后赶紧用日语将地上之人唤起。
“都说了,不必拘束,翻译也不必等朕说完,直接低声翻译给他听就好。”赵玖见状再度和气吩咐,态度与之前面对金富轼时截然不同。“你们一起上前来坐。”
接下来,自然是海商感激莫名,连连谢恩,然后在徐兢的再三提醒下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却又小心过了头,直到二人一起小心落座,那平忠盛也重新戴上帽子,又一起将一碗桑葚吃了个干净,方才渐渐平和下来。
但依然不敢直视赵官家和另一侧一堆坐着的紫袍大员。
此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赵玖忘了望天,并不准备拖延下去,其人稍作思索,便问了第一个问题:“劳烦翻译,替朕问问平卿,他的发型如何这般古怪?”
而果然,海商翻译过去以后,平忠盛一阵叽里呱啦,还真就如赵玖所想,这种发型出现并没有多久,主要是在‘武人’中流行,乃是因为打海贼的时候,常年在战备状态,长发不便打理,所以剃了用来应对盔甲的。
对于‘武人’这个词汇,赵玖当然醒悟,却又再追问了几句。
至于平忠盛,虽然不清楚是在国内被歧视惯了以至于感念赵官家的平易近人,还是因为从登州登陆然后顺着黄河沿线过来,沿途看了御营海军、右军、前军、中军、水军密密麻麻不知道几十万铁甲大军的威势,又见了东京城这种城池,反正是老老实实,有问必答的。
而按照平忠盛的说法,所谓‘武人’原本乃是日本朝廷制度下的武官,武官是不能跨越阶层出任内殿高官的,而他本人是目前唯一一个获得内升殿资格的武人,却也只是去年的事情。当然,除去不能成为内升殿贵人这些东西,‘武人’其实非常活跃,如今很多任都已经成为地方郡国守备,和低阶实务官员。
这一番话下来,旁边文武重臣、近臣各自神色微妙,他们的政治经验摆在这里,如何看不出这是日本朝廷取祸之道?所谓武人,迟早要闹事的。
不过,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大臣们懒得理会一个岛国内政,便是赵玖也只是大约了解了一下情况,做到心中有数而已……说到底,石亭内的大多数人都只在意日本能给大宋带来什么帮助?
而赵官家还有没有类似于刚才对付高丽的那般创意想法?
“朕知道平卿所来为何……”
赵玖忽然笑道。“但说事之前,卿须晓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朕乃大宋天子,虽然与女真人在打仗,虽然有些穷困,却依然是领土十数倍于日本,兵马也十数倍于日本的中国天子……朕说这个,不是在恫吓你,而是想告诉你,朕说的话一言九鼎,不容置疑!问他听明白了吗?”
随着海商的翻译,那平忠盛直接应声。
而随着这一声‘哈依’,赵玖不用翻译也晓得了对方的意思,却是终于肃然起来:“朕说一个方案,你来听听……”
说到这里,赵官家稍微停下,朝身侧吕本中努嘴,后者立即将一份写好的文书递上……平忠盛听不懂汉话,却绝对看得懂汉字。
而赵官家也根本没停下:“让他看着文字,听着翻译,有不懂的直接问……朕这些日子大约问了一些内情,知道日本中枢政局是怎么回事,天皇逊位,成为上皇,上皇出家成为法皇,法皇再迫使新的天皇逊位成为上皇,乱成一锅粥……朕无意于这些破事,但是朕知道所谓白河法皇已经死了四年,如今是鸟羽法皇搞院政秉大权,而平卿正是鸟羽法皇的亲信……对不也不对?”
平忠盛稍待翻译之后,即刻颔首。
“那朕原本的意思是这样的。”赵玖认真相对。“朕不再苛求日本大开国门,民间正常交易就归正常交易,大宋再不以兵船护卫,更不会强迫买卖。但想来,你在这里应该也看了邸报,并且能看懂,然后晓得知道大宋确实有了军费的问题……所以朕希望专门开辟一条官方商路,让大宋朝廷用大宋质量出色的铜钱换日本金银,顺便弄些硫磺做添头,当然,其他货物也交易可以交易……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平忠盛看着身前纸上文字,耐心等翻译说完,当即欲言。
却不料赵官家却又稍显不耐,直接抢在对方之前继续言道:“不过,见了平卿以后,朕就有了个新主意。从今往后,这种交易,朕决心以大宋天子的身份,让大宋皇家与日本皇室,具体来说是与鸟羽法皇,直接交易……换言之,只是朕与鸟羽法皇二人,还有你平氏得利!因为今日之后,平卿就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也就只是朕,与日本第一尊贵之人,也就是鸟羽法皇,唯一共同信任的人!朕特准平氏成为此类交易的日本方面唯一执行者!其他人朕不认!这是朕,看在平卿敢远涉大海的勇气上,给平卿的私人恩典!”
几位重臣,神色各异。
而那海商明显惊愕一时,片刻之后,才扭头翻译。
至于平忠盛,听完翻译以后也是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却又离开座位,在地上叩首,看他的意思,乃是一力答应了下来……只是来时日本那边有些问题,但他愿意回去后努力解决这些问题,然后说服鸟羽法皇,以达成两个尊贵之人之间的这条特殊贵金属商路。
“赐他一把刀!”赵玖见状直接回头朝杨沂中示意。“然后告诉他,回去后可以派一个儿子过来入武学,做朕的内侍,就像他之前说他爹给什么白河法皇当侍卫一般……再告诉他,过几天,朕会给日本使团专门的殿上仪式,让他的随行人员晓得朕对他是另眼相看的。”
一番折腾下来,这平忠盛到底是感恩戴德的直接回去了,而周围文武,只能感慨赵官家手段……唯独李光稍有蹙眉,几度欲言,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就这样,过几日,跟被匆匆撵走的高丽人不同,日本使团果然享受了超阶的待遇。
而此事不提,接下来,朝廷几番修正、几番争论,从秘阁到公阁,从石亭到文德大殿,到底是在赵官家的一力推动与宰执们的支持下,通过了这针对建财的一揽子方案。
到了五月初一,邸报上头版头条正式刊登了相关讯息:
印押税、超额田产税,将于六月正式施行,北伐特别国债将试发行五十万贯,一如既往,国债具有一切以往的国债特权。
又过了十日,邸报上头版末尾透露了另外一个讯息:
朝廷将组建海贸公司,赵官家与朝廷皆有股份,内阁、外阁诸重臣,诸帅臣、节度,统制官及以上,皆有不定份额分配,欢迎海商、货主参与其中。
等到了五月下旬第一日,邸报上又在二版提到了一件事情:
赵官家为了筹措北伐经费,决定在七月份以公开扑买的方式,将部分皇家收藏予以进行拍卖,同时,已经在东京城北景苑建成的豪宅,除了预留给诸重臣的赏赐外,将会拿出一半的宅院一起参与此次公开扑买。
不论出身,价高者得,先到者得,人人都能与吕公相、赵首相、韩郡王做邻居,跟两位太后居所只有一墙之隔。
到了六月初一,就在朝廷开始实行新税的同时,邸报在刊登了西蒙古王一股脑派了十几个儿子来伺候官家消息的同时,海标旗与皇家资质也将纳入公开扑买的消息也半遮半掩出现在了邸报之上。
而在这之前,这两个消息就已经透过特定渠道扩散出去了。
至于北伐彩票,此时早已经在开封府试行大半月了,反响好的不得了,以至于赵官家不得不学着当年国债故事,专门下旨,严厉禁止户部扩大规模。
到了七月,尚未等到拍卖开始,以及许多新的贸易渠道获得回报,随着大理使节的抵达,赵官家就已经筹措到了超过两百万贯的好一大笔钱,他将所有这些钱一并发与工部,着令工部尚书胡寅选择适宜地方,建设必要的仓储设备,以备北伐。
当然,这件事,按照之前张浚建财的建议,也公开出现在了邸报之上。
目前为止,昔日张相公因为读而感悟的北伐五策,顶着反对声、攻击声,居然已经实际上施行或者开始施行了足足四策,只有二圣的回忆录尚在艰难卡文中。
对此,赵官家根本不急。
“会之兄怎么看?”
就在东京如火如荼之中,相隔数千里外的燕京城内却不免凉爽了许多,这日傍晚,光线尚未彻底暗淡下来,但星河却已经隐隐可见,而就是在星河之下、蛙鸣声中,大金国都省承旨洪涯将手中邸报缓缓放下,然后看向了自己身侧越来越亲近的好友——大金国枢密院副使,位列宰执的秦桧秦会之。
地点是在秦会之自家那宽阔的后院葡萄藤下,自然无须顾忌什么,但坐在洪涯不过两尺外的秦会之放下手中凉茶,却又在灯火下反问过来:“洪承旨怎么看?”
“下官觉得,赵官家这一系列手段,未免有些投机取巧,似乎是以诡道行事的模样。”洪涯认真以对。“也不知道为何没人劝谏?”
“当着那位官家七年威势,谁敢劝谏?”秦会之望天摇头。“至于你说诡道,我私以为,所谓诡道,倒不是看手段巧不巧……若是大势积累不足,妄想以手段一步登天,自然是以诡道行事,迟早自溃;可若是大势积累到了份上,离天只不过三尺三,那轻轻行些取巧手段够到天边,反而让人佩服他大势已厚,冲天不可止!”
洪涯微微一怔,稍作思索后认真反问:“那会之兄觉得,南边这是大势不足,还是大势已厚?”
“这要看你觉得三千万贯对这位官家七载辛苦来说,到底算是什么了?”秦会之依然望满天星斗,依然不给正面回答。
而洪涯终于不耐,忍不住压低声音,认真问到:“那下官直言了……会之兄,你觉得这位官家到底能不能三年成事?”
秦会之扭头看向把脑袋伸过来的洪涯,沉默许久,方才反问:“洪承旨,这大半年下来,我其实一直有个念头,那就是眼下南面内里局势,那位官家这么多作为,其实颇有些当日拗相公变法之态……”
“那就是成不了了?”洪涯一时惊喜。
“我没这般说。”秦桧再度认真摇头。“依我看来,拗相公之败,不在他无能,不在他没有好心思,而在于两处……一则神宗皇帝终究动摇;二则是新党起势太快,内中良莠不齐;三则是旧党根基深厚,潜心用力……所以,洪承旨与其问我看法,不如问问自己,你自南方来,是那位官家亲手点的官员,你倒觉得他是何等人,能不能咬牙撑住,不为反对声而改弦易辙?还有他所用之人,多少忠多少奸,多少是能臣名将,多少是奸佞废物?若是晓得这两个情势,便能轻易得出答案了。”
说着,秦会之不顾自己说了三条只问了两事,却是一脸认真的看向了洪涯,反过来等对方答案。
而洪涯赶紧也隔着葡萄架望天而去,认知思索许久之后,却有只是望天苦笑不断:“会之兄说笑了,下官哪里知道这些?”
说着,其人缓缓扭下头来去看,却发现大金国枢密院副使秦会之秦相公不知何时,也仰头望天去了。
好像这厮能观星而知天下大势一般!
PS:感谢第153萌玻璃珠和英雄卡……前几天闹得,根本没注意到……万分抱歉。
然后例行献祭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