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前方便要入城了!”眼见着遮护内渡的城墙就在眼前,城墙上的望楼更是灯火通明,杨沂中忽然回头提醒。“听之前过来的人说,河道中有烧毁的船只和木栅,数道水门也坏的七七八八,需要有人指引才能过去,官家请暂时不要开口。”
“正甫随意。”赵玖抱着怀中食盒,并不以为意。
“恁们还敢来下蔡?”看到有船只驶入,并有宋军水手呼喊,把守水门的下蔡城军士竟然直接开口喝骂。“恁们这些龟孙在河南吃香喝辣的,把爷爷们扔在这里,要不要点子良心?”
“滚滚滚!”
而不及杨沂中开口,城墙上的望楼内复又闪出一军官打扮的人物,却是更直接。“再敢有龟蛋来烦俺,俺便直接放箭了!”
“是河中府李老三吗?!”待杨沂中听到此人声音,却几乎是立即勃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对我不干不净?我身上是带着圣旨的,要见张太尉。现在速速派人下来引路,再寻田统领(师中)来内渡那边接应,不要多事!”
那人俨然也认得杨沂中声音,隔了片刻后便自遣人去回报,并亲自拎着灯笼下来指道,然而,临到水门旁却还是忍不住于岸上嘟囔了一句:“杨大郎如今是官家前的红人,自然气势凶猛,哪里晓得俺们的苦处?俺们在这边被扔下,内渡又被烧了,就好像个没爹没娘……”
“李老三!”若在寻常,杨沂中说不得也就听了对方胡扯,但今日船中有人,他却如何会由着对方如此喋喋不休。“官家已经斩了刘光世不说,眼下局面,对岸相公们几次劝官家先走,官家都不愿走,不就是因为你们吗?事已至此,有什么可埋怨的?你在这个位置,没事看看对面官家龙旗便是!”
“往这边走,不用扯水门了,这边烧了一大半,直接能过船……”那李老三立在门内岸上闷声指挥船只入城,却还是忍不住故意大声嘀咕起来。“谁知道是不是就一个龙旗,官家本人早就跑扬州了呢?听人说扬州金山银海……还有刘光世,就知道唬俺,一个太尉,比张太尉还大,人家亲爹就是太尉,如何就杀了?糊弄谁呢?人头送来让俺瞧瞧!”
杨沂中气了个半死,但眼瞅着官家并无半点动静,却只好假装听不到了。
就这样,船只沿水门进入城墙遮护的内渡后,虽然一时开阔,却因为水情复杂,曲曲弯弯绕了许久,也听了一路那张老三的埋怨许久,方才寻到一处合适地点靠上岸去……而此时,张俊麾下的中军大将田师中早已经候在此处了。
“不要吭声,也不要乱看,官家在这里。”杨沂中甫一上岸便握住了昔日同僚,并低声相告。“不要惊动他人,速速带我们去见太尉。”
田师中惊疑交加,却不敢多言,只是回头下令让属下取来一些马匹,然后到底是忍不住借机一个个偷瞥过去,一直瞥到抱着食盒的赵玖本人,方才赶紧转身,须臾马匹到来,便又闷头带路。
这一次,可能是夜已深,而积雪也颇深的缘故,道路并无多少拥堵,几乎是片刻之后,一行人便已经来到了早已经安静下来的一处宽阔宅邸。
且说,田师中是张俊亲信中的亲信,心腹中的心腹,所以根本不用什么通传,前方遣人去将张俊叫起身来,后方这田统领便直接将赵玖与杨沂中一路领到了后院张俊的卧房前,此时卧房中灯光才刚刚亮起而已。
稍待片刻,自有侍女打开门来,而赵玖也就不再遮掩,直接独自抱着食盒入内去了。
“官家!”
张俊光着半身,床上还有两个全裸的侍妾,见到来人本还想呵斥,可等对方放下食盒、取下头盔,却又惊得赶紧翻身下跪。“官家如何到此?宰相、御史、内侍,还有杨沂中都该斩了!”
见此形状,赵玖先挥手示意,让那两个惊吓一时的侍妾和屋内其余使女尽数裹着被褥离去,又等到门外‘本该斩了的’杨沂中与田师中一起清了场、关了门,方才在屋内一处暖炉旁哆嗦坐下:
“天气寒冷,朕渡河过来,双手冰凉,就不扶你了,张太尉赶紧起来坐着吧……朕只是送几样东西,说几句闲话,也待不了许久的!”
张俊闻言慌忙起身,却又在自己床上寻得一个精致银色暖炉递来,这才狼狈系好衣服,小心坐到赵玖对面,却还是满脑空白。
“打开看看。”赵玖朝桌上食盒努嘴而言。
张伯英不敢怠慢,直接打开食盒,却愕然看到盒中竟是一只少了一条腿的咸水鸭子,瞬间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今日除夕,朕在淮南八公山北峦设宴招待行在文武,这是寿州知州林景墨专门给朕预备的。”赵玖捧着暖炉言道。“朕吃了一条腿,便忽然想到你我在北淝口东台亭的话来了,想着无论如何要给你送来……此时已经不好吃了,明日一早蒸一蒸再用吧!”
张俊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面还有一层!”赵玖继续努嘴言道。
张浚赶紧抽掉夹层,却又愕然跌坐回去,原来,食盒底层铺着一层雪花冰渣,冰渣之上赫然有一颗冻得硬邦邦的首级,首级栩栩如生,却正是刘光世刘太尉。
“其实,朕本来不想将刘光世首级带来的。”赵玖继续急促言道。“大过年的,带这个未免扫兴,可若不带来,又不知道能带什么……”
“刘光世竟真死了?!”张俊终于忍不住开口,却不只是感慨还是疑问。
“真死了。”赵玖坦然答道。“过河当夜死的,朕让王德按住他左手,傅庆按住他右手,亲自动刀,杀死在身前……然后割下首级,传示三军,今夜专门取来与你看一眼的,就是怕你不信。”
张俊颇显尴尬:“之前对岸送旨意来说此事,臣还以为只是讹传。”
“不说这些了。”赵玖说着放下暖炉,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却赫然是一串带霜色的葡萄,结果此物放到桌上,却又叮咣作响。“这也是与你的。”
张俊伸手去摸,才发现如此栩栩如生的葡萄竟然是琉璃所做,毋庸多言,这是一份极贵重的宝物。
“这是扬州知州进贡来的东西。”不等张伯英要作势谢恩,赵玖便继续干脆解释道。“这次东南诸军州送来不少好东西,吕相公劝朕尽数砸了,以示简朴之意……若是李相公(李纲)在这里,朕恐怕不砸也不行,但既然是吕相公,朕便说没必要,便存了下来,然后白日时还趁年节尽数赏赐了下去。而这串葡萄朕估摸着应该是其中最贵重的一件,又恰好听人说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贪财,所以便单独给你留下了。”
张俊张口欲言,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这几日,对面行在文武都在议论,都说你必然会降,然后劝朕早些离开此处,往扬州去。”赵玖继续抱着暖炉言道。“而朕也是这么以为的,因为贪财的人必然贪生……而眼下局面,你若忽然降了,或者弃城跑了,朕也着实无话可说。”
张俊赶紧又要下跪,却又被赵玖伸手拿住对方胳膊,前者不敢再动,只能勉力坐回。
“张太尉,朕今日来固然是想安你的心,但朕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此番过来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处。可若是不来与你送这只鸭子、这个脑袋、这串葡萄,说这几句废话,朕这个官家此时又能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赵玖单手放下暖炉,一声叹气。“今日过来,便是此意了……一是与你送新年礼,并想借此重申当日东台亭的许诺,只要你能抗金作战,能给你的,朕一定不会吝啬;二则是要与你定个君子约定,刘光世闯下大祸,使下蔡城成为孤城,所以这城你能守便守,不能守,准备降了、弃了,朕也不怪你,只是届时若朕的龙纛还在对岸,请你务必看在今日的份上,提前给朕一个口信!仅此而已!”
说着,赵玖再不耽搁,竟然是直接起身扣上头盔,便要离去。
张俊茫茫然起身,准备相随,却又被赵玖抬手制止,只能任由赵官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又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开始蒙蒙的时候,送赵官家登船回来的田师中回来,却发现那张太尉竟然还坐在桌前望着那开始化油的咸水鸭子、化血的人头和那串永不退色的葡萄发怔。
“太尉今日是怎么了?”田师中入内,先瞥过那人头,许久咽了口口水缓过劲来后,却又不免满脸不解。“我与杨大郎坐在外面听了许久,官家着实诚恳,而太尉若是想走,何不趁机说来?若是有心坚守,何不趁机表一番忠心?如何半日唯唯诺诺,竟不得一言?”
“我现在也尚在梦中!”张俊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两只通红眼睛。“小田,你说如此推心置腹之人,真是赵宋官家?”
田师中也瞬间无声。
而隔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田师中方才又感慨言道:“好教太尉再知道一件小事……杨大郎之前在院中偷偷向我索要赵御史,我便私自安排人送了赵御史到渡口相侯。”
“这是对的。”张俊随口做答。
“然后赵御史在渡口见到官家后,却又不愿渡河南归了,反而临时跺脚定了决心,说是要留下来助太尉守城,而官家也赏了他寿州知州的差遣……”
张俊怔怔看了田师中一眼,却又哑口无言。
且说,一夜大雪渐停,天未亮前,两艘小船于淮河中再度遥遥相交,轮廓更加清晰,却依然相互不以为意,而是各自载着各自船上的要害人物回营去了。
待到天色发白,建炎二年正式到来,南岸宋军沿河捣冰如旧,北岸金军驰马侦查如常,其中绝大多数人却根本不知道各自主帅夜间干了什么。便是过了一个令人沮丧年节的下蔡城,也终于开始渐渐活络了起来。
而上午时分,金军忽然送一使者入城劝降……不管如何,时势流转不停,恰如淮水不息,而战争的节奏却永不改变,恰如八公山千百年来未曾动摇一般。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