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城到处张灯结彩,乍一看仿佛正值盛世。其实这一年年景并不好,北面黄河决了两次口,淹了不少的村庄,饥民四处逃难,连台儿庄这样的小镇也涌入不少。
台儿庄因为靠着运河,各家的生活都还能说得过去。穷人有了衣家的救济,饥民也在县丞孙领的关照下,所有商铺富户门前都放了施舍。全城百姓都能安心地吃顿像样的年夜饭。
衣好我到家,年夜饭已经上桌,见他在山上半月,神采依旧,甚至好过在家时的精神头,便都不大痛快。
尤其大爷衣胜我,最不高兴,端起酒杯指桑骂槐,嫌弃衣好我糟蹋了衣家的银子。
衣永祺道:“大过年的,少说丧气话,虽然衣家今年摊上破财这档子事,总是好过外头那些饥民。”
“饥民得了施舍还知道磕个头呢!”
衣好我道:“你们知道响马因何要为难衣家吗?”
“为何?”
“因为去年这时候,大哥在街上打了山上的响马一个巴掌。人家原本要绑大哥的,只是他从不出台儿庄一步,响马又要给谢总镖头的面子,不便进城来绑人。”
“你放屁!”衣胜我忽地站起身来,道:“一巴掌能有多大仇,谁会记恨一年!”
衣好我冷笑道:“还因你平日里不知收敛,对穷人冷言恶语,坏了衣家的名声。”
“胡说八道,糟蹋了银子不知反省,竟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衣永祺道:“老大,你的臭毛病是该改改啦,祸从口出,今后少在外面趾高气扬的……”
“爹,有你这样的吗,一句不说老二,却反过来指摘我的不是,我可没少帮家里挣钱,他做了什么!”
衣好我不胜其烦,起身离桌,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觉得烦闷,索性走出家门,走到箭道街上。
街上的墙角处,门楼底下,到处可见逃难的饥民们,在寒风里,各家自聚在一起,吃着施舍的年夜饭,父慈子孝,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衣好我甚至想过去与饥民一起熬岁。
不知不觉走到运河边上,妈祖庙明日有祈福法事,晚间开了布施长桌,供饥民前来取食。
修二爷和蓝花做了许多斋饭,拿到庙前施舍。衣好我上前搭手,将热气腾腾的斋饭摆到布施长桌上。
爷俩抬起空了的蒸笼往回走,衣好我便顺着顺河街看河边的风景。修二爷停住脚步道:“衣二少爷,怎不在家里守岁?河边清冷,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干净。”
“小心着凉,何不去我那里喝一杯?”
衣好我便跟定了他,进了兰琪酒馆。
蓝花亲自下厨,煎了一碟花生米,切了一盘牛肉,又弄了两荤两素四个菜,摆满方桌。
修二爷开了陈年好酒,两人对饮起来。
衣好我的酒量不行,只小口小口地抿。修二爷知道他刚从山上下来,心情不,道:“最好喝醉,明儿醒来,什么都忘掉了。”
“二爷,还是您活得明白。这世上糊涂人太多。”
“我是醒着时糊涂,喝醉了明白,来,咱爷儿俩干一个。”
修二爷喝完捂着嘴,一脸的陶醉,半天才松开手道:“好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对,何以快活,唯有好酒。”
衣好我也学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捂了嘴,将酒留在口中,慢慢下咽,一股热辣辣的暖流直入胸膛,脑子里一片空白,果真是美到无以复加。
正喝得高兴,张行在门外向屋里探头张望。
“请问店家,还开张么?”
张行在谢家吃了几口饭,看他们一家人热火朝天,虽都不冷落他和妹妹,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也不是亲人,想到从此再无父母可以团圆,心里难免失落。于是找个借口,出门来独自寂寥。
走到兰琪洒馆,见里面亮着灯,便想一个人买醉。
来到台儿庄后,谢玉田帮他和秀儿张罗了一座小宅子,平日里他便在家中守孝,从不出门,因此无人认得他。
修二爷见进来个全然陌生的人,问衣好我:“他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管他是谁,大年夜里能跑出来喝酒的,必有故事,请进来又何妨。”
衣好我招手让张行进来,蓝花摆上碗筷,修二爷亲自给他斟满酒,道:“你们来陪二爷守岁,二爷高兴,今晚的酒管够。”
张行不好拒绝盛情,便坐过来,请了两位的称呼,报上姓名,道:“叨扰了。”
“张公子哪里人?听着像是京城里的口音,怎不回去过年?”
“在下祖籍山西,生在京城。回不去了,山西京城都没了家,从此只能与小妹相依为命。”
“世上的苦命人还是多。”修二爷感慨道。
“爹,大过年的说什么呢。”蓝花在一旁道。
张行瞧了蓝花一眼,道:“不妨事。”
衣好我好奇:“张公子因何流落到此地呢?”
“说来话长,家父原本在京里为官,被人参下来,前些日子举家迁回原籍,路上遇到贼人,父母皆遇害归天,幸遇谢家镖局出手相救,才保命我们兄妹的性命,见我们无家可归,谢总镖头便带我们来到台儿庄。”
“谢师傅真是个善人,这阵子收留了不少可怜人,那个钟以士不也是个孤儿嘛。”修二爷道。
“钟先生是张行的师父。”
“他怎么成了你的师父?”
“家父临终遗言,不叫张行再走仕途,原本要拜谢总镖头为师的,他不肯收,便转拜了钟先生。”
“都叫他钟先生,我怎么瞧着他刚中带柔,像个女人?”衣好我道。
“她本就是个姑娘家——”
“爹,您喝多了。”蓝花不想修二爷揭露钟以士。
“街面上谁不知道她女扮男装,怎么说不得。二爷我倒是佩服她,可着全天下哪有女人做镖师的,她是头一份,张公子,你这个师父拜得对。”
“她果然是个女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古有花木兰,今有钟以士,真真羞杀我等七尺男儿也!”衣好我说着自饮了一杯。
张行不觉呆住,他只见钟以士细皮嫩肉,声音婉转,以为生就的男人女相,却不料原本就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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