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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左镇(一)

    三年前,左良玉追击张献忠曾短暂驻扎在襄阳城,兵士分居城中百姓家,然而军纪败坏,“淫污之状不可言”以致百姓“不恨贼而恨兵”。此次左家军再来襄阳府,以襄阳府知府王承恩此王承恩非彼王承恩也推官邝曰广为首的襄阳各级官吏坚决抵制左家军靠近襄阳一步。由是左良玉带兵进入湖广,没走枣阳至襄阳这条路,而是直接由河南邓州出光化乃至谷城。

    左家军各部齐驻马窑山西侧,沿汉水东岸连营数里。赵当世从谷城夹河洲渡水,经仙人渡先与负责外围警戒的左协营副将张应元见面。

    张应元引着赵当世去见左良玉。其时左良玉正与左骁骑营参将罗岱在帐中对弈,貌似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赵当世便不打扰,与张应元负手站在一旁观战。左良玉执白,右下白子三角大块稳扎稳打,同时隐隐威胁黑子。罗岱下一黑子,立时打通白三角左黑子三角数子与下方黑圆圈一子的联络,并顺势白三角大块封锁。虽说白三角大块暂时无碍,但再下下去,风云难测,到底留有不确定因素,已失不败地位。

    左良玉指拈一子,眉头紧锁久悬难决,忽而将那黑子复投回棋篓,起身爽朗笑道:“贵人到了,无怪左某没心思下棋了。”却是置棋盘于不顾,迎向赵当世。

    左良玉身材高大,国字脸丹凤眼,脸色微微赧红,颇似庙中关公。但与关公不同,他须髯凌乱,眉毛也非卧蚕眉,短而淡,因此少了几分严多了几分莽。二人见礼,撤棋盘端上茶水,左良玉把盏说道:“向闻赵兄斩奸佞于枣阳,为民除害、大快人心”说的当是死对头褚犀地之死一事。

    赵当世回道:“王道昭昭,岂容跳梁小丑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又道,“此类宵小易除,而献贼巨寇却难除。所幸左帅及时赶到,我等久旱适得甘霖”

    左良玉分别向罗岱、张应元看了看,乃道:“献贼与我有大仇,前年年底,某追献贼至南阳,罗参将一箭中献贼左眉,某亦以长刀拂献贼脸面,大伤之。献贼兵败受伤,本一鼓可荡平,可惜熊大人却听信谗言,执意招抚。如今观之,遗祸甚远,遗祸甚远啊”

    赵当世附和着叹息几声,道:“左帅剿贼坚心,天下皆知。”

    左良玉摇其头,一脸委屈道:“剿贼只凭坚心又有何用,除恶务尽的道理粗鄙如左某都清清楚楚,怎奈那些朝野有识之士,聪明反被聪明误。”话里行间,暗讽熊文灿无知。

    “不知左帅此次虎贲几何”熊文灿好歹还未卸任,赵当世不想过多嚼口舌,于是转问。

    左良玉稍稍一想道:“不多,四万。”

    赵当世咳嗽一声,喝口茶水,佯装慨叹道:“有如此雄兵,献贼必灭无疑。”暗自哂笑,整个河南的官兵加在一起都未必有四万,左良玉真是张口就来。

    左家军这次发湖广的有正兵营、左协营、左骁骑营以及内中营四营,即标兵营、奇兵营、援兵营、游兵营各一个。就算左家军兵力超额膨胀,四营战兵、辅兵甚至民夫都算上,也不可能超过一万人。只算战兵,有个五六千已算空前强大了。更遑论左家军能打的基本只能算家丁,左良玉出身辽东系统,养家丁是传统,军中家丁比例姑且能占二三成,由此估计,真正靠得

    住的左家军,顶天不过两千。

    “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呐”左良玉又是一声长叹。

    赵当世瞧出自一开始,左良玉就心怀愤懑之情,晓得有缘故,问道:“左帅似乎忧愁,不如说出来让小弟分忧。”

    “这忧你分不了。”左良玉一挥手,摇摇头,“熊大人不肯给粮。”

    明制,客军出援外地,从达到日算起,过三日,即可因粮于当地,否则当地官员即获协战不力的怠军之罪。然而当下时节,非比往昔,楚北历遭战火,十仓九空、消耗尤重。

    早在四月,郧阳巡抚戴东旻因针对抚议言辞过于激烈被罢免,在宜城政绩卓然的县令王鳌永被破格提拔火线接替。但他才上任,清点账目,端的是触目惊心。偌大郧阳府仓储仅有米四千余石、豆不到两百石,一下揭出楚北官军后勤之荒芜。他向熊文灿请求襄阳府转运米粮接济,但熊文灿看了公文后置若罔闻。

    实质上,在熊文灿的授意下,襄阳府本来计划转运府内均州、谷城、南漳等地的七千余石粮早被压了下来,户部拨付到襄阳府用以招商购买米粮转济郧阳的银钱同样扣着没动。熊文灿因张献忠之叛而惶恐,惶恐过后,心生奋起一博的念头,将这些钱粮死死控牢在自己手上,正是为了借机要挟各路桀骜官军,为他所用。

    左良玉出兵伊始,熊文灿对他满口承诺,入境即给粮,但等左良玉真到了马窑山,翻脸不认人,既不让他进城,也不给他粮草,反而加派使者,督促左良玉继续进兵。如此一来,只要左家军继续前进到郧阳境内,供粮的责任就会转而落在郧抚王鳌永身上了。

    若无粮,左良玉的“四万雄兵”怎有用武之地

    “目前军中存粮不多,某在马窑山这里骑虎难下,尚在考虑是要继续进兵,还是去襄阳索粮。”左良玉满是不悦,说话口气也重了起来。

    赵当世清楚,按照左家军本来秉性,没粮草就自己动手“找”,可是谷城地面遭西营“精耕细耘”的好几遍,哪里还有余粮给他。左良玉匹夫,刚烈勇莽,面对熊文灿的出尔反尔,脑袋一热或直去襄阳府闹事也并非不可能。

    赵当世自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现在要拉着左良玉打张献忠,要是中途出了岔子,对赵营没好处。因此赵当世劝道:“前番朝中传出消息,熊大人不久有被罢之虞,自是有恃无恐。左帅位高权重,怎可效那轻浮之举,即便要到了粮,一旦熊大人卸任,这哗众责任还是得尽数落在左帅你身上。”

    左良玉听罢沉吟不语,罗岱则道:“左帅,赵总镇此言不虚。我军只凭一张嘴,要得到一日粮,要不到一月粮。但这逼城胁迫,论罪不小啊。”

    赵当世继续道:“赵某愚见,左帅引兵刚到,正是锐气方张可用之时,以逸击劳,先打他几个胜仗,再倚胜要粮顺理成章。到那时候,众望所归,四方呼应左帅,熊大人不想给粮也不成。”

    左良玉左眉一挑,问张应元道:“老张,你以为呢”

    张应元一愣,他本来正在出神,几乎没听谈话内容,这时突然被点名,慌里慌张中隐约感觉罗岱向着赵当世,便也学着点头道:“赵总镇说得有道理。”

    三人皆反对闹饷,左良玉

    这才对赵当世道:“便依赵兄所言。”

    赵当世暗松口气,接着道:“左帅军中还有些粮,赵某这里也有一些资助。大军先进郧阳,王军门那里负责打点,左帅尽可宽心。等打胜了仗,襄阳府中有陈总镇疏通,筹粮更不成问题。”

    左良玉点头道:“如此便好。”

    粮草问题告一段落,结论既是进兵,便转到军事上来。赵当世不久前与西营交过手,且连战连捷,赵当世大略叙述了过程,免不得有些吹擂。左良玉听在耳里,心里挺不痛快。他颇自负,自认行军打仗是楚豫头把交椅,尤其对阵张献忠一直胜多败少,没想到只是晚来了几日,风头却给赵当世这小子抢走了,继而想起入楚后一路上听到百姓们交头接耳都是“赵营如何如何”,貌似对赵当世甚是拥戴,着实老大不服气。

    “献、曹二贼日前尚荼毒房县,从此地进军,快马加鞭,一到二日可到东面青峰镇。”赵当世简要说道,“贼势浩大,不可小觑。”

    左良玉嗤笑几声道:“区区张献忠罢了,手下败将何足道哉。”转对罗岱,“老罗,今日十八,明日你就出为先锋打通道路。”

    罗岱应诺点头,左良玉又对张应元道:“兵粮不等人,耽误不起。老张,你去整顿兵马,后日我军全部开拔进山。”

    赵当世拱手道:“赵某对房县附近熟悉,愿意共进。”

    岂料左良玉面无表情,闷声道:“这就不必了,郧阳向年左某也没少来过,道路熟悉得很。赵总镇与贼寇恶战方罢,正待休歇。前方的事交给左某就是了。后方及粮道也是重中之重,有劳赵总镇费心。”一句话竟是要单干。

    赵当世看得出左良玉这个人有点脾气,肯定是受到了赵营战绩的刺激,有意独自立下战功,扬眉吐气。此外楚豫之间军头虽多,但仅仅他与赵当世各领着一个“平贼将军”与“讨贼先锋将军”的带号将军印,说没有暗中较劲是不可能的。赵当世因此也知趣退一步道:“也好,左帅出兵,万无一失。”心下暗喜不已。

    见面次日上午,罗岱便带着左骁骑营渡汉水,经赵营营地而去。越一日,左良玉亲率大军亦过谷城,进盛康镇。

    即便左良玉胸有成竹,但打仗非儿戏,赵当世也不好从此不闻不问,待左家军全部开进郧阳后,赵当世留下无俦营驻扎原地,自与韩衮领飞捷左营马军后续跟进。不过和预想中的一样,左家军诸营虽全听左良玉军令,但结合毕竟没有赵营紧密,先是罗岱的左骁骑营探路反而迷了路,而后分道而行的张应元左协营与马应祥内中营都多多少少出了乱子。

    及至左良玉大发雷霆,分遣塘马将诸营兵都陆续召回,进驻青峰镇,已过去了三日。盘点之下,竟然有数百兵士不知所踪、生死未明,仗还没打,倒先损兵折将。赵当世暗自庆幸这一路隘口都没有贼寇把守,否则左良玉的损失可远不止这数百兵了。

    反过来,赵当世也疑惑张献忠、罗汝才的不作为。寺坪乡、青峰镇沿途不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正好利用,怎么却不见半个贼兵

    时至月末,赵当世派人往房县暗中探查后方知,兴许是知晓了左良玉大军进山的消息,西营与曹营已经放弃了房县向东退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