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全斌的使者如期而至,梁时政与杨三两人就像已经归顺了官军也似,出营相迎。那使者很傲慢,压根不拿正眼瞧不住阿谀奉承的梁、杨一眼。梁、杨毫不在意拿低做小,簇拥着那使者进入早已摆好宴席的大帐中。
帐内灯火通明,呼九思早已坐到了主位。他好似大病初愈一般气色极差,见那使者入内,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问了声好。那使者早前已得到过知会,晓得呼九思当不了主,就也不理他,自顾自坐上了客位。
梁时政热情招呼几句,得不到那使者回应,自讨个没趣,便即拍手三下,宣布宴席开始。荒林野寨,更兼军旅艰苦,穷困潦倒的青衣军此前靠着赵营接济才勉强度日,如今哪里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展示在这宴席上酒淡如水,丝竹管弦是附近村堡里劫来专供红白喜事的喇叭手,几拨所谓的舞女亦只是掳掠营中的粗蠢农妇、赶鸭子上架站在席中畏畏缩缩全不知如何是好,侍奉席间的也都是些毛手毛脚的兵士,总之乱哄哄一气,全没个模样。
那使者食之无味、看得也糟心,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不少,透露出些许厌恶神情。杨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也不等梁时政说话,先对那使者道:“大人,都是些粗贱胚子,入不得你老人家法眼,万望见谅。”同时拍了拍手,招呼后头,“别愣着,还不赶紧把礼物端上来。”
一听礼物,那使者眉头舒展几分,梁时政瞧杨三抢了自己的风头,好不愤懑,也立刻叫人将自己的赠礼取来。
礼物送到,杨三那边是白银五十两、白布两匹,那使者看了,明显流露出失望。与此同时,梁时政则是大东珠一颗,牛皮靴一双。东珠自不必提,官宦人家都已拥有成色上佳的东珠互相攀比;牛皮靴也不错,当今上到官员士绅、下到贩夫走卒,一般日常都穿着布鞋、草鞋,仅在些较为正式的典礼会议上才舍得取靴穿之,这使者今日出使就穿了一双靴子,只不过因为老旧颇有些破损。梁时政这两个礼品,一珍惜、一实用,较之杨三的无疑更得那使者心意。
杨三被比下来,表情立刻黯淡下来,反观梁时政,此时恁的是一脸洋洋得意。可杨三从不是甘愿吃亏的主儿,脾气一上来,对身后的心腹招手道:“去把三娘、九娘带出来献给大人”情急之下,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居然想到了自己那几个老婆,并随口指了两个容貌出挑的,挑货般没有半点迟疑。
那使者见过席上“群芳”,对杨三的审美心中有数,马上出声打断:“不必了,我看二位的礼品都足够分量。本官这次来,是来交涉的,可不是来收礼的。”
“是,是,是。”杨三听他的话如听圣旨,大叫一声喝住自己那个才走出两步的心腹,“龟儿子,回来”
那使者昂着脑袋,等随从收走了礼品,环顾帐内,对二人道:“孔大人的意思,今夜归降之事需得定下。尔等可知,有多少流寇想要投降,都无门可入。孔大人菩萨心肠,不忍将尔等斩尽杀绝,尔等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罢,两个黑黝黝的鼻孔大洞朝天,一张一合。
梁时政连连点头道:“小人省得,小人省得。现今全营上下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孔大人接去收编。”
“收编”那使者半闭着的眼突然一睁,歪嘴厉声道,“想的倒美。合着孔大人留尔等一条路子,还得好吃好喝将尔等供起来养着”
梁时政与杨三见言语触怒了他,大感惊慌,期期艾艾束手在哪里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口中只能无脑自辩:“大人错意了,咱没那个意思”
“哼,做人第一点就是要有自知之明,端正了自己的位子。反抗朝廷,尔等已经走错一步,孔大人有好生之德,给尔等改邪归正的机会。尔等若乖巧,就不要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做人。”
梁、杨二人给他这么说,算是明白了孔全斌的意思。那孔全斌节制要节制自己,可奢求他为自己提供半点好处,怕是难如登天,保不定日后,还得反被盘剥不少。当下两人心中嘀咕,却也无可奈何。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打又打不过孔全斌,对方愿意给条生路,自己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其实孔全斌这么做,也有客观条件的制约。他只不过是个副总兵,只管领兵打仗,招降小规模的流寇可以,但若不经过上级同意明目张胆给数以千计的流寇颁发“招安令”,那可就是掉脑袋的活计。对于流寇,洪承畴一直是坚定的主剿派,他的前任杨鹤、陈奇瑜等都是因为对流寇有所姑息,才引火自焚,同时他也是因为一直坚持着剿杀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才得以被朝中赏识提拔上位。像曹变蛟这类与流寇不共戴天的将领在他手下很吃香,反之贺人龙这种经常与流寇来往媾和的,就时常遭到打压。
在陕西、在洪承畴手底下混了这么久,孔全斌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既无权利招安青衣军,也没有胆量挑战洪承畴的权威。所以他能做的,只是给予青衣军“口头告身”:你要投降,可以。但我没能量为你谋一个正规出身,所以你们不可能编入朝廷正规军,身份依然只能算绿林。但我可以给你们的这层身份加一层保护罩,即以我孔全斌自己的能力,私底下与你达成协议,互不攻打,同时也转告周遭的官军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协约固然不正规,更没有朝廷的官方效令,但却是当下最为普遍的潜规则,靠不靠得住,完全看提出条件的这个官军将领的官场能量、人脉以及人品如何。
孔全斌是什么样的人,梁时政与杨三完全不清楚。但他们清楚按照现在青衣军的处境,再与官军对峙下去绝不划算。他们没有拼死一搏,寻找赵营主力的决心说到底他们对于赵营还没有归属感是以病急乱投医,认为投靠官军是目前最为靠谱的途径。
事已至此,梁、杨二人也没退路,梁时政微微皱眉,还是道:“孔大人的话,小人铭记在心。只要给条活路,往后定然唯孔大人马首是瞻。”
他都这样说了,杨三别无选择,也只能附和。
“嗯,很好。”那使者难得露出满意的微笑,不过转瞬即逝,“只是”
“孔大人那边还有顾虑但说无妨。”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黑跟死了孔全斌,梁时政与杨三就希望事情越快定下来越好,生怕出了岔子。
那使者轻轻摇头道:“倒不是顾虑,是缺一个规矩。”
“规矩”
那使者说到这里,斜眼瞭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一脸麻木自顾自喝着闷酒的呼九思,招梁时政与杨三二人靠过来,小声道:“孔大人要你俩杀了呼九思。”
“什么”梁时政与杨三几乎同时抬首而起,他们的惊讶状引来了呼九思的视线,又急忙收回讶异的神情。
实话说,毕竟追随呼九思“创业”这多年了,此前也同仇敌忾,面对诸如袁韬、侯良柱等劲敌,说完全没有情谊那是不可能的。他二人之前的计划,也仅仅是夺了呼九思的兵权并将他软禁起来,可从未动过害他性命的念头。如今那使者这么一说,自然令他二人相觑踌躇。
“这,这”梁时政与杨三搓着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首先发话。古来谋逆都是大事,即便他们属于“弃暗投明”,孔全斌那边防备一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们猜测过孔全斌会提出什么样严苛的条件,却就是没有想到,孔全斌会要求自己杀害相交多年的兄弟。
“怎么,尔等还有什么迟疑”那使者见二人犹豫不决,将脸一板,又恢复了之前的冷傲姿态,“实话告诉尔等,今夜就是最后期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杀了呼九思,孔大人在北面拱手相迎;不杀呼九思,来日兵锋杀到,你几个都逃不走”
那使者言语中多含威胁,但对于梁时政与杨三却是真真切切的写照。想到将在官军的围剿下死无葬生之地,他俩就怕得一阵哆嗦,可再想到要下手杀了与自己情如手足的呼九思,他们又心生一股悲凉。
正在他二人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外面忽有兵士跑进来,根本不管呼九思,径直来到梁时政等人身前。
“何事”正是困顿之时,被那兵士插一杠子,梁时政与杨三竟而有种暂时解脱之感,急忙询问。
那兵士看了眼那使者,梁时政给他个眼色示意他不必顾忌,那兵士方道:“茅庵东来了。”
“茅庵东他来做什么”梁时政与杨三闻言心中都是一疑。茅庵东是呼九思手下头号悍将,可以说,呼九思能支撑这么长时间,与袁韬等人对抗,将自己压制在手下,此人“功不可没”,对此人,他二人一向忌惮,早已准备在投顺了孔全斌后,就寻机将他除了。
“他押解先讨军右营来人,说是这几人欲图不轨,全数绑了,现等在帐外听候发落。”
“先讨军右营来人”梁时政将这几个字念叨一遍,同时看向杨三,“是那姓杨的和姓崔的一伙。欲图不轨,有什么不轨”
他正说着,忽然发现杨三眼里泛着光芒,猛地想到另外一节。可话未出口,杨三抢先对那使者说道:“大人,小人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意下如何。”
“什么提议说。”那使者还在纳闷,没细想就回应道。
“近日赵营的一支人马在蓬溪附近大败,有几名残兵败将逃到了我营中寻求庇护。这其中一个叫杨招凤,一个叫崔树强,都是赫赫有名的贼渠,也是赵贼的心腹爱将,若杀了他们,比杀了呼九思更显我俩改邪归正之心”
“还有这等事”那使者边听边捻须考量,他知道呼九思等是在赵营入川后才投靠过去的,算不得亲信嫡系。但若是真杀了赵营老本营中人,梁、杨二人与赵营划清界限的态度无疑会比杀了呼九思更为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