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星惠登相与满天星周清都是陕西清涧人,虽同乡里,但二人的关系并不很好。简单说来,就是边兵出身的惠登相瞧不起土坷垃周清。若非闯王高迎祥等巨寇相继离陕,陕西只剩三家相依为命,这惠、周二人是怎么也扯不到一起。
洪承畴为了剿寇焦劳昕夜,在他的全力督促下,左光先、曹变蛟、贺人龙、孙守法、赵光远等陕地官兵无不全力以赴,李自成虽强,但在这些官兵一心一意的围剿中,终究难以支持。
两月前,洪承畴派遣副将赵光远、贺人龙自邠、乾州而南,攻击才从汧、陇一带溜出来的李自成等,复败之。满天星周清此前好几次想要投降官军,都因李自成的阻挠不了了之,这时候明白过来洪承畴真正要整的其实是李自成,所以不愿意陪着李自成无谓地送死,找了个机会,脱离了出来。
惠登相也看出其中关窍,同样离开了李自成。他俩之后从庆阳府一直溜到巩昌府,果真都未遭到官军强力地阻击陕北的官军现在洪承畴的督领下一支专心追打李自成,另一支则应付重新为乱陕地的蝎子块拓养坤,并无力再抽人手来管仓皇流窜的惠登相与周清。
这两人关系不好归不好,非常时期为了自保,也只能捏着鼻子联营而动,他们研究了一下局势,认为现在陕北与关中都是官军目光聚集的焦点,要想获得喘息补血的机会,僻处南边的汉中府貌似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在陕北躲了太久,消息不通,他们只知道老闯王高迎祥没了,但并不知道现在赵营的情况,等抵达了汉中最西面的略阳,才从当地泼皮口中得知赵当世才是目前汉中府流寇中的第一人。
赵当世
惠登相与周清起初都颇感奇怪,只是在奇怪过后,两人的心理的变化几乎是背道而驰。
与反复而无节操的周清不同,惠登相还是非常刚强的一个人。他当过兵,见识过明军中的黑暗腐朽,故而起事至今,心中笃定一点,便是大明朝已是行将就木,绝无再兴之理。再说透一些,惠登相相信天命,他认为,天命的下一次轮转已到,但不再由病入膏肓的大明朝所掌控。
人心中坚定的信条会在很多方面影响一个人的决策,惠登相也不例外。因对大明朝已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些年来,无论处境陷入到何种险恶的境地,他首先想到的,都是利用自己的奋战,打破桎梏、扭转乾坤。可与惠登相不同,周清一开始就是乡中的二杆子,没什么眼界也没什么信念,他从贼,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讨口饭续口命。故此,他能够放下所谓的礼义廉耻,一次又一次在困难时向官军乞降,又一次次背叛离开。流寇中常有谚语“陕北洪老爷,清涧周大人”,便是讥笑周清待在官军制下的时间不比当流寇时少。这也是惠登相不屑与周清为伍的重要原因。
从庆阳摸到汉中,二者虽未遭到官军成建制的袭击,但于路也没少被堡寨团练等地方武装偷袭,再加上雪虐风饕下粮秣难觅,所以损失了不少部曲,目前二营的人马加起来也不过三千。没有充足的时间恢复实力,仅凭这么点人,自然很难让惠登相与周清产生足够的安全感,也因此,在得知汉中府现下是官军与赵营对峙局面后,惠登相觉得应该联系赵当世,但周清则认为应该向孙显祖投递降表。
“陕北那会儿都没降,你现在倒成了软脚虾,臊也不臊”惠登相一手撑着柴门,满是轻蔑。他的嗓音极为沙哑,有些像拉扯破布的声音,要不熟悉的人,或许都难以分辨出清晰的词句。
黑不啦叽的周清似乎已经习惯了惠登相无时不在的鄙夷,低着脑袋,瓮声瓮气道:“在陕北还有老李扛着,到了汉中,你我加一块不到四千人,拿什么和官军斗”
惠登相冷峻地瞧他一眼:“赵当世,你忘了”
“赵当世”周清干笑两声,“我出头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
算起来,周清资历比惠登相还老,是崇祯元年在关中起义的宿老,当时还名列结营东山的才勇十头领之一,名列第八。他瞧不上“暴发户”赵当世,确有几分底气。
惠登相“哼”一声道:“可人家初出茅庐,就干翻了曹文诏,中斗星与番山鹞也都是他的手下败将,现在在这汉中与官兵势均力敌。你看不起他,就以为他看得起你吗”
周清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那个什么兴也勃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别瞧他现在意气风发,只怕寒冬一过,就要遭到各路官军的猛攻,汉中的孙显祖、柳绍宗都不是善茬,你觉得他能支持下去”说到这里,不忘加言,“更闻前段时间他屡遭败绩,颓势已显,和他结交,不是长久之计。”
惠登相“哈哈”假笑道:“什么长久之计,你未免太也把细,过一时算一时罢了。”
周清的白眼球在漆黑的脸上骨碌碌转了转,道:“听说沔县的孙大人求贤若渴,近期内招徕了好些义军,咱们好歹也算是有点名气,去降他,必得重用。”
惠登相朗声大笑:“老周你真也可爱。有名气那是咱们还为义军,放到官军中,你算个屁”接着又道,“陕中事急,孙显祖自然要延揽义军暂为缓冲,待北面事平,洪承畴他们南下,你看这汉中还有没有咱们落脚的地儿”
周清白了他一眼,自顾自道:“诈降之事,我又不是没做过。就如你说,得过且过,到孙显祖手下,也比到赵当世那里来得安担。”
惠登相摆摆手,不以为然:“就是你之前反复太过,才更不可轻易投官军。孙显祖老谋深算,你以为进了他的彀中,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周清坚持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那薛飞仙还有那什么覃什么的都投了他,都混得风生水起。薛飞仙是什么东西我比他差孙显祖总不会有眼无珠到这个地步。”
“远交近攻,拉小并大。薛飞仙这种小鱼小虾,各自为营,难成气候,孙显祖自然乐于接受。似我等这般的,振臂一呼,就能聚齐上万人马,孙显祖能不忌惮你在他手下,过不上安生日子。”
两人争执了好一阵子,都没个结论。到最后,周清不耐烦起来,抛出shshou锏:“我也不瞒你,日前孙大人已经差人到我这里。我当时就答应了他。”
早前塘马急报,说自巩昌来了贼寇,叫“混天星”和“满天星”,孙显祖那时候正和幕僚下棋,也到底年纪大了,耳背且记性不好,没搞清楚这二者的差别,只记住了“天星”两字,事后随手休书一封,让手下带着去招降二人。那手下受他影响,也以为只有一个头目,阴差阳错下,就径直到了周清营里,自然而然把惠登相给遗忘了。
惠登相没料到有此一着,先是呆怔,继而怒火中烧。他不清楚孙显祖的失误,反以为自己收到了轻视,自思若真的随周清去投降孙显祖,保不齐就会被认作是周清的马仔,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他同时也怒周清没有及时知会他这件事,很明显,隐瞒消息,是周清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与孙显祖来去之时,给对方一个周营才是主事人的印象。
想到周清居然敢暗地里给自己下绊子,惠登相是越想越来气,当是时,几乎都要去摸腰间佩刀,与周清来个全武行。但就是在这么短短一霎那,他心念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方面。
周清偷瞄着惠登相,看着他的脸从红变白,从阴变晴,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其实也是十分紧张,随时做好了与之搏斗的准备,不过最后还是松了口气,强作镇定,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惠登相挤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老周你为何现在才说”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勃然大怒,颇出乎周清的预料,周清肚里打鼓,却又想:“是了。姓惠的一向分得清主次轻重,他见我现在完全掌控住了主导,就来强的也无济于事,便也只能识时务,顺着我来。”
周清在惠登相面前很是自卑,而这种自卑表现在外就成了超乎寻常的自尊。他从来找不到任何方面可以压过惠登相一头,这时候见惠登相居然有了妥协之意,内心是说不出的欢心舒慰。
只听惠登相道:“我原认为联合赵当世才会是最好的出路。不想孙大人竟然主动来邀请咱们,足见其对我等的重视。既然木已成舟,我也不会打了老周你的脸。只愿到时候在孙大réniàn前,你可别光顾着自己表现。”
周清忙道:“这怎么会。你我兄弟,在陕北风雨同舟,到这汉中一路,亦是不离不弃。姓周的不是没良心的,有吃的不会不分给惠兄你。”
惠登相叹口气道:“当年起事之初,多少兄弟共襄大义。这些年血海浮沉,留下来的又有几人,世道艰辛,要想继续活下去,兄弟间的协助必不可少。我此前言语上多有冒犯周兄你之处,还请宽宥。”
周清连连谦让,心中想:“姓惠的果然iànpi厚,转脸转的和风一般快。他怕我到了孙大réniàn前压制他,这时候就开始说起了软话。”再想,“三千兵马,一半是他的人,他若生变,归附孙大人一事恐怕要黄。这下还是先将他稳住,日后安稳下来,慢慢弄他不迟。”
惠登相说了一些好话,把周清哄得好生舒服,突道:“对了,孙大人有无和你提起过何时归附这野地间,寒风如割,再待下去怕是没福气撑到见孙大人的那一日。”
周清没多想,回道:“孙大人只说届时将在定军山下开受降仪式,我也表达了早日归附的愿望。想孙大人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正式受降当就在这几日间。”
惠登相以前来过好多次汉中,自知定军山的位置,想了想,笑道:“孙大人果然是真心实意的。”
周清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不会看走眼。孙大人就在沔县,咱们与他会合起来很是便利。你前说要去找赵当世,中间还要经过沔县、汉中等地,就到了那里,怕咱们的人也该死得差不多了。”
惠登相一面应和,一面笑着,但在不经意间,看向周清的眼神里,却泛出了凶光。
三日后,已到了正月。这两月以来,鲜有战事,官民们原先紧绷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对于担惊受怕一整年的他们来说,新的一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开一个好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即便汉中府依然笼罩在乌压压的战云之下,汉中城甚至沔县,都还是小规模地开始庆祝新年。看着城内张灯结彩、红烛高照的景致以及喜气洋洋、其乐融融的气氛,真的很难让人愿意去主动联想新年之后的残酷现实。人们多么希望日子就像这新年一样,永远这么轻轻松松过下去。
也就是在汉中府、沔县沉浸在一年一度的喜悦中时,从褒城,却有一支人马,偷偷出发,顶冒着偌大的暴风雪,消失在飘飞的白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