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兵者伐谋”,徐珲与覃进孝虽为流寇,但也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到达城下后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慢条斯理地让随军的前营参事水丘谈写了一封招降信,射入城内。
信入城后,好半天没有动静,覃进孝派了个伴当去城下叫问,谁知叫不两句,城头上矢如雨下,登时将之射成了刺猬。而后,一个官军军官扶墙呼喊:“要攻便攻,贼寇的信,我家大人半眼都不会瞅上一瞅”
那个伴当是覃家的老伙计,跟着覃进孝做了许多年的事,覃进孝把他实已当成家人看待。而今却惨死城下,这个仇如何能忍所以覃进孝勃然怒起,立马就要安排攻城事宜。
徐珲比他沉得住气,见左营有异动,连忙亲自纵马过来阻拦,劝道:“因怒兴兵,兵者大忌。茹进盛此举,明显在于激怒我等。前番哨骑绕城探访,回言此城兵力大部集于东南面,若强逞武力,未必能讨到好。”
赵营目前看起来虽人众,但因赵当世招兵严苛,所以补充缓慢,也消耗不起。尤其是覃进孝的左营,为了保持施州老兵的主体性,更不能随意浪战。覃进孝年轻气盛,但也深谙此道,故听了徐珲的话,又想起赵当世的嘱咐,将怒容一收,沉声道:“徐千总说的是。”
徐珲又道:“那日周把总的人不是说了,这茹进盛虽是个臭老九,却有几分能耐。除了招募起一支千把人的勇敢县兵,又招诱了好几个原本汉中府老寇,施以恩义,用来统兵。这些老寇中好些此前在江湖上有点名气,手段颇高,有他们带着县兵死心塌地为茹进盛效力,战力不可小觑。”说到这里,转目看了看守备森严的沔县城头,复道,“我们便按都使与两个参军布下的计划行事便了。”
覃进孝点头应声道:“我知,两位参军说的自是有道理,但老徐你想,如果咱们不靠他们,就拿下了沔县,是不是更让都使欢喜,更为自己长脸呢”
徐珲摇头道:“不可。都使之意就在于拿下沔县,我等无论通过何等方式拿下城池,功劳都八九不离十。而按眼下沔县的防御程度,仅凭咱俩硬来绝对是得不偿失,就到时候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功劳没得,还惹来一身骚。”
赵营几个营中,除了独立性极强的韩衮马军营,就只有覃进孝的营中拒绝安排文职人员,赵当世正是倚仗施州兵的时候,自然顺他意思。不过覃进孝这样的行为,在徐珲、侯大贵等赵当世一手带出来的死党眼里,未免就成了跋扈骄纵的标志。
覃进孝的心思,徐珲略知一二,就是不愿意屈居于营中文士之下。覃奇功固然与他是叔侄关系,但二人年岁相近,时常暗地里较劲,覃奇功为了避嫌,后来也极少与覃进孝以及左营中人往来。他的一片苦心,覃进孝却体谅不到多少,自认为是这个小叔叔成了赵当世面前的红人后,就瞧不起自己一帮武将,心中为此是憋着一口气着实不痛快。加之看不惯故作清高的穆公淳,他会对营中文人儒生产生抵触情绪实属正常。
类似情绪徐珲也有,他不可能因为几个儒生在身边帮帮忙就很快转变立场。只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放。在他看来,覃进孝在这种场合下突然使起小性子,实在有点不成熟。
这次负责攻城的总指挥是徐珲,覃进孝看得出他态度强硬,不敢再说,闷声闷气来一句:“全听徐千总吩咐。”
战事当前,徐珲没空顾及他的感受,直接道:“按计划,你带人向西绕,分散城中官兵的注意力,我这里看你效果行事。”
覃进孝不太高兴,心道:“神气个啥。”嘴里“嗯”了一声,就昂着头,大跨步走了。徐珲不计较他的态度,等左营的兵马开始作移动准备后,立刻返回了前营阵内。
当赵营左营的兵马脱离了东南,向东北方绕去的时候,坐在敌楼里的茹进盛也接到了兵士的传报。茹进盛有谋略,但军事上还得倚仗一帮搜罗来的昔日老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老寇本来看到赵营众兵集结于东南角,所以将城中大部分的守备力量都聚集到了这里,这下覃进孝突然转移,他们也只能手忙脚乱开始抽派兵力支援别处。
徐珲拿起一支缴获来的远镜看城上情况,但见远镜的镜片中,沔县城东南角的城头人影如梭,旗帜曳乱,心中暗自度测:“这些县兵虽有勇名,临阵经验还是缺些火候,又没有好的统帅,遇到小小变数就会自乱,不足虑也。”如此想着,忽而心生戏谑,“照这个情形看来,覃进孝想要强攻取城,未必就不可为。”想是这样想,他毕竟稳重,既然已经定下了计划,就不会临时突改。
但覃进孝和他不同,他看到了官军的乱象,覃进孝在行动中也看了个一清二楚,心想:“都说姓徐的稳当,我看不过是个胆小之徒,只会听着赵当世的话做事。按部就班的仗,谁打不来”他心气甚高,虽入赵营,但平日里一向不屑与侯大贵等草莽出生的军将来往。所以两边渐有隔阂,而侯大贵、徐珲等先后立下不少战功,他心有郁结,并不服气,一心想着要独立干下功勋,好让自己的地位重新稳固。
因这个念想不断,本来被徐珲打压下来的心思随着城上官军的拙劣表现又蠢蠢欲动起来。
沔县县城不大,城周勉强有个三里,本来多处残破坍塌,都在茹进盛这几个月的努力下修缮了七七八八。其中东南面的一段城墙最为坚固高大,徐珲等驻兵于此,是最合茹进盛脾胃的,他调集了大约八百的兵力坚守,意欲一战挫败赵营的锐气。岂料准备做足,徐珲却不受挑衅,分出了半数人马朝北面迂回。
他没经验,城上一帮老寇归附过来的军官长于野战,对守城的窍门也不太清楚,见赵营分兵,凭着本能,就开始手忙脚乱调派支援,却不知徐珲通过这一小小虚招,就将沔城县兵的素质尽收眼底。
东南城头几个军官对茹进盛道:“大人,此处恐成主战之处。刀剑无眼,若战起来伤了大人,我等万死难赎。还请大人移步城内,坐等我等杀贼退敌的好消息。”
茹进盛点头道:“好。”主帅临阵,亲冒矢石,自是能激励城防士气。但“没有精钢钻,别揽瓷器活”,茹进盛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像一些儒将般披甲执戟,他甚至连一把普通不过的朴刀都挥不起来。盲目赖在城上,反而会成为兵士们的累赘。
为了不令兵士们作战起来心存顾忌,束手束脚,茹进盛很快就离开了东南城头,不过,他并未直接回城中,而是由七八个官兵护着,信步向北走,想看看分出来的这一支赵营人马意欲何为。与他同出的还有将近二百名官兵,这些兵士脚步飞快,一个个与茹进盛擦肩而过,他们都是临时选出来被调去北面坚守的。
“大人”每一个经过的兵士重任在身,都忧心忡忡地飞脚远离,只有在队伍的末端,才有一人停下来,躬身对着茹进盛行了一礼。
茹进盛看了看这个军将,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对他微微点头道:“北面就有劳你了。”
那年轻人扬嘴一笑:“大人放心”言毕,又行一礼后便即离去。
茹进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默默叹了口气。这年轻人唤做李延义,山西人,之前也是汉中的流寇。只不过他年纪轻轻,手段颇强,在受抚前已是一支数百人规模流寇的头目。这样的实力,放在茹进盛手下所有招降来的贼寇中也是数一数二。所以自李延义归附后,就一直深得茹进盛倚重。
这李延义虽然落草,但为人颇知礼节,又生的白净俊俏,茹进盛非常看重他,几乎把他当成控制沔县城内投降流寇群体的一颗重要棋子。事实证明,李延义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凭借着个人能力以及茹进盛提供的便利,在最短的时间就成为了沔县受抚流寇中的大把头。当下他带去北面的二百人基本上都是当初归降过来,具有一定作战经验与技巧的老寇。
可这李延义再懂事,再听话,终究无法摆脱流寇出身的事实。茹进盛出于现实需要不得不靠他守城。然越依赖他,就越警惕,越警惕心中就越焦虑。他害怕有朝一日被这个在沔县只手遮天的李延义反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近期在汉中府聚集了大量的流寇,茹进盛很是担心在重压之前,李延义会出卖自己,再次投入流寇的怀抱。故此,很早以前,茹进盛就开始苦思冥想,希望能想出一个合适的方法一劳永逸地将这员虎将牢牢绑在自己的手下。
要结人心,自古跳不出“恩、义、财、色”这四字范畴。茹进盛没办法以“恩”或“义”感化李延义,更没有“财”来挥霍,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祭出手中唯一的一张牌女儿茹平阳。
李延义对茹平阳很有好感,特别喜其豪爽率真的性格,只是碍于地位差距,藏闷心中。这种事憋得久了,难免郁郁不乐,茹进盛看得出他心中所思,于是挑了些场合,故意旁敲侧击,勾起李延义的幻想。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于感情往往容易一厢情愿。李延义虽然练达老成,但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茹进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即便他从未亲口承诺过会把女儿许配给李延义,但在李延义主观世界的不断臆想中,迎娶茹平阳似乎已然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在他的计划里,只要击退了贼寇,赢了这一仗,就可以此为资本,开口向茹进盛提亲。
茹进盛对李延义的算盘子心知肚明,可他说一千道一万,是绝不可能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李延义的。纵然李延义谈吐不俗,长相俊朗,又着实能干,但终究逃不脱流寇出身的黑历史。门当户对,是婚姻的必要条件,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客观现实,都无法撼动这深深根植于茹进盛心房的底线。
所以,茹进盛感到惋惜。他当然希望击退流寇,成全自己的职责,同时却也头痛于该如何善后这一段他刻意营造出的暧昧不清的关系。有时候他也会想,哪怕李延义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子,他也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世事无常,一环接一环。有时跳出了一环,却会发现落入了另一环。
茹进盛被李延义的事搅得有些头痛,但北面赵营军中忽然响起的悠扬号角声,却将他的杂念登时冲却。
“贼寇进攻了”茹进盛惊讶地询问身边的官兵。
同一时刻,正站立麾盖下,观察着东南城头动静的徐珲也满脸讶异地问向左右:“北面开战了”
正如他俩所问,已经迂回到沔县北面的覃进孝突然发动了攻城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