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里,门窗用厚棉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丝毫风都透不进来。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铜炉散出的香味怎么也遮掩不住。
两位太医坐在床榻边,来回地诊脉,又低声商议了一会,然后恭声道:“圣上,龙体有了好转,臣下把方子上的几味药改一改,再好好静养一番,定会大好。”
改好了方子,一个小黄门接了过来,递到隆庆帝跟前,展开来请他御览过目。
隆庆帝更瘦了,鹳骨高高地凸起,如同长了两只角。整张脸很黑,不是那种晒黑,是松柏树干枯老去时透出的那种黑。
扫了几眼,他轻轻说了句:“抓药吧。”
两位太医蹑手蹑脚地走出暖阁,忍不住搽拭了下额头上的汗,正好看到吴宝象迎了过来。
“两位太医,皇爷的病况到底如何?你们两位务必给我交个底。”
两位太医互相看了一眼,其中年长的抬抬手,客气地说道:“吴都监,借一步说话。”
三人走到僻静处,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看着两位太医的背影,吴宝象脸色阴晴难定,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定下神来。从小黄门手里接过那张药方,叫来心腹之人,低声嘱咐道。
“赶紧去抓药,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药方里写着什么,更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抓的什么药!”
“回爷爷的话,小的记住,绝不敢误事。”
冬暖阁里,贾妃从帷帐后面转了出来,却听到隆庆帝的话。
“春儿,扶我起来。”
“官家,你龙体虚弱,怎么好起来走动?”贾妃惊叫道。
“朕的身体,自己清楚,现在还有几分力气,倒是躺久了,会越躺越废。”
贾妃拗不过隆庆帝,连忙和宫女扶起了他,搀着他在室内慢慢地走动着。
“朕今天昏昏沉沉睡了一上午,有谁来过?”
“回官家的话,皇太后、皇贵妃打发人过来给圣上请安。”
“哼!她们是叫人来看看朕还活着没。”
这话说得有点重,不管是不是隆庆帝的气话,贾妃都不敢接腔。
“还有谁?”
“还有就是翁大监叫人送来了两叠奏章。”
“扶我过去。”隆庆帝指了指暖阁外屋的坐榻说道。
贾妃和宫女把隆庆帝扶到坐榻上,垫了厚厚的枕头垫子,让他靠得舒服些,又拿过一床绸缎被褥,把他身上和脚上盖得严严实实。
隆庆帝自让她们收拾,完了后指了指坐榻中间的茶几道:“把奏章放到这里,备好笔墨。春儿你念,再执笔。”
贾妃犹豫了一下,看到隆庆帝盯着自己的目光,马上应命。
听贾妃念完一份,隆庆帝默然了一会,说道:“就定朝鲜吧,这个名字既吉利又不张扬。昱韩、熙宁,一个太过了,一个太含糊了。”
“官家,那臣妾怎么写?”拿着笔的贾妃犹豫地问道。
“就写‘准国号朝鲜’五个字就好了。还有那份高丽世子请到京师求医的奏章,拟个‘准’字就好了。”
又听完一份奏章后,隆庆帝默然了一会说道:“援伊尔利汗国事体兹大,交枢密院行文各军镇议处。嗯,记得添一笔,援征行营刘四郎那里记得要问一声,这小子军略确实了得。浙西、高丽的战事发展跟他预判的差不多...”
隆庆帝似乎不想多说什么,咳嗽了几声便转移了话题。
“春儿,继续念。”
听了十几份,隆庆帝脸上的愠色越来越重,最后大声道:“待会告诉翁大伴,请安的奏章,他替我拟个知道了就好。还有那些说新法不是的奏章,全部留中。”
“臣妾知道了。”贾妃连声应道。
隆庆帝又咳嗽几声,躺在靠垫上,看着手忙脚乱的贾妃,慢慢地,脸上露出几分温柔之色。
“皇爷。”吴宝象在屋外轻轻叫着。
“进来吧。”
“皇爷,东西备好了。”吴宝象亲自托着一个盘子进莱了,上面摆着一个银碗,里面居然盛了半碗红糊糊的东西。贾妃觉得一股血腥味混着些药材味,飘进了自己的鼻子。
“这是鹿血,吃药材长大的梅花鹿,正午时分,在脖子旁边割个小口,放出来后再掺入秘制的药汁。前唐时就有的宫廷秘方,最滋补不过。”
隆庆帝看着吴宝象用小碗自取了几勺,喝了下去,一边等着一边跟贾妃解释道。
贾妃听了心里隐隐不安,她多少知道些药理,知道鹿血补是大补,可就是太燥了,尤其官家现在这样虚弱的身子,难保不会变成虎狼之药了。
心里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贾妃试探着问道:“臣妾孤陋寡闻,真没听说过这个药方。不知是哪位国手开得方子。”
“是大佛寺的高僧妙智大和尚献的方子。”隆庆帝不在意地说道。
贾妃脸色微微一变,她知道圣上名义上遵从前周和本朝的惯例,尊崇着道门,但实际上比较亲近释门,最信任的两位高僧是拈花寺的隐莲和大佛寺的妙智。
她的目光飘向已经试过鹿血的吴宝象,这一位却低垂着眉毛和眼皮,低着头把托盘高举着。
隆庆帝端起银碗,将半碗鹿血一饮而尽,然后坐在坐榻上慢慢回神。过了一会,可以眼见到隆庆帝的脸上多了几抹血色。贾妃不由心里一喜,暗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可是入夜时分,隆庆帝猛地咳嗽起来,不是平时咳几声就停住那种,而是咳得撕心裂肺,连气都喘不上来的那种。
贾妃吓得手脚冰冷,拼命地稳住心神,轻轻地怕打着隆庆帝的背,叫内侍和宫女赶紧去传太医进来。
过了一刻钟,咳得精疲力尽的隆庆帝终于缓了下来,他瘫坐在坐榻上,无力地呼吸着,就像一只脱了水的鱼。
过了一会,吴宝象带着太医急匆匆地进来了。趁着太医在给隆庆帝号脉,贾妃把吴宝象请到一边,悄悄递过去一方手绢。
吴宝象接过来一看,里面有一团暗红色的血迹。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吴宝象尽量压低着声音,结巴着问道。
“是圣上刚刚咳出来的。”
“皇爷才喝了鹿血不久,该不会是鹿血吧?”吴宝象惊恐地问道。
贾妃默然无声,两人就这么站立着,隆庆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屋里传了出来,晃晃悠悠,就像宫城里昏暗幽黑的巷道,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