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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都城外会探花(二)

    坐下来后,便是上菜上酒。林探花郎饮食素来清淡,只是陪着举起筷子,吃了些鲜鱼、秋葵,便不再动筷了。刘玄午宴刚吃没多久,再大的肚量也一时吃不下。所以只有薛蟠有些饿了,甩开腮帮子,呼呼地大吃起来。

    林如海看着埋头苦干的薛蟠,笑了笑,转向刘玄道:“状元郎在浙东好一番作为,锄奸去恶,剿贼保境,着实让在下敬佩。”

    “前辈客气了。晚辈只是微末之功,哪里比得上前辈坐镇扬州,督理两淮盐务,简政平价,周济民生,实为两淮东南安定之柱梁啊。”

    林如海微微一笑,说道:“状元郎不必太客气。我晚烟溪公一科,但曾经同在殿中司为官,算得上同僚一场。”

    刘玄弦歌知雅意,当即拱手道:“小侄见过世叔。”

    “贤侄刚才说在下肺部有疾,可有良方否?”

    “还请世叔伸手,容小侄号脉一二。”

    刘玄轻轻一搭,默然数脉。脉体空虚,脉来无力,应是阴虚之状。

    “世叔,请伸出你的舌头来。”

    刘玄一一看过后,斟酌一会说道:“世叔脸锈颧红,舌红少津,加上脉象,着实是肺阴不足,失于清肃,虚热内生。表征为久咳不愈,痰中带血,身形消瘦,五心烦热。”

    “没错,贤侄断得正是。”林如海病了这么久,又是饱学之士,自然读过几本医书,略通些医术,知道这样的表征很容易判断出来。

    “小侄诊治,喜欢先寻因,消因方可除根。世叔此病一来是身体羸弱,又少动喜静,加上沉忧积愁,伤了肺。肺为气,气动为风,风助心火,肺气不足,心火不济。世叔嘴唇微青,动辄就潮红盗汗,应该是肺伤累及到心了。”

    “贤侄说得没错,大江南北的名医我看了十几个,都是这般说。人参、川贝母、蝉蜕等药物用了无数,总是不见好。”

    “小侄这里倒是有个偏方,不用那些药材,只需些许简单草药,熏治即可。只是表征好治,根源难除。世叔总是如此忧患悲伤,容易反复,这应该也是世叔肺病不见好的本因吧。”

    “我知贤侄的意思。其实我青年时高中探花,前途无忧,又配娇妻美眷,人生得意,莫过如此。只是我林家人丁单薄,子嗣艰难。到了我这里,居然要绝嗣了。念及与此,无颜告慰祖宗和先父母之灵。”

    “世叔,世婶病故时久,何不续弦,或纳妾室?”

    “纳过两个,只是我这久病积缠的身子骨,难续子嗣啊。”

    这就拧巴了,林探花因为要绝嗣,所以忧心忡忡,伤神劳肺,身体大损。可身体不养好,纳再多的妾室也生不出子嗣来。这左右为难,来回都不是个事。不过林如海真的只是忧愁子嗣吗?刘玄心里揣测着。

    左思右想,刘玄只好先把自己的方子写了出来,“蒲公英、大青叶、连翘、鱼腥草各三两,雾莲子、苦血蝎、木曲花各二两,杨柳树皮放白醋中浸泡三十个时辰,皆放至陶釜熬煮两个时辰,再添一碗水煮沸,加木桶于其上,以棉布围遮,不逸水汽为上。脸面朝下趴在木桶上,以鼻嘴笼罩在水汽中,吸气呼气,引药气入肺,每次一刻钟,每日四次…”

    林如海看过后,露出诧异之色,“贤侄此方,于其他良医方子确实不同。”

    “世叔暂且试试,反正药不吃进肚子去,伤不到身子。”

    “好,我暂且试一试,先谢过贤侄了。”

    “世叔客气了。”

    林如海将方子折叠好,放进怀里,又开口道:“我有一事想拜托贤侄。”

    “请世叔尽管吩咐。”

    “小女黛玉回扬州有些时日了,贾府老太太甚是想她,频频传信过来。我想能不能让小女借贤侄一程,复回京师贾府。”

    “世叔,不知贵府有何不便,定要将世妹在贾府寄养?”

    刘玄在贾府二字上咬重了声音,林如海愣了一下,随即叹息道:“林某原籍苏州,直亲凋零,族人疏远,知礼明德的少,市井浊庸的多。相比之下,贾府还是好些。我身子骨如此,说不得哪天就不在了。黛玉孤苦,且需人扶助,只能托付贾府了。”

    此时刘玄倒是明白林如海的苦衷了。

    林家虽然在故里苏州还有族人,只是离得比较远,万一他不在了,那些林家族人怕是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财帛动人心,到时龌蹉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孤苦一人的林黛玉如何挡得住?而贾府纵有百般不是,总有亲外祖母在堂上,又有亲舅舅一大家子。且贾府就算是贪林家的银子,高门大户,功勋世家,还是会顾忌脸面,不会吃相太难看,保林黛玉一个衣食无忧也是可以的。

    “可怜父母心,世叔为了世妹,确实煞费了苦心。”刘玄叹息道。

    “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来清还。”林如海笑道,“我看贾府那位衔玉的公子,几乎是一天一封信的来,而小女也是女儿姿态。贤侄,你为神目御史,当有识人之明。你且说说,这宝玉可是良配?”

    “回世叔的话,宝兄弟天真烂漫,超凡脱俗,与世妹倒是一对璧人。只是少年多梦,可不食人间烟火。一旦成家立户,只怕没得这般自在了,且贾府不是一般人家,想悠然南山,怕许多人也不答应。”

    “贤侄说得极是。贾府自身就是个漩涡,居于其中,想脱身出来确实不易。那宝玉真如贤侄所言,那真的就少了一份自保。这世上,可以精明,可以糊涂,却不能太纯真。”

    “世叔说得是至理名言。”

    林如海看着对面的刘玄,是越看越喜欢。这一位,少年得意,比他更甚。诗词文章,传遍大江南北,他也拿来看过,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做不出。现在当面一谈,觉得他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而且林如海察觉得出来,对面这位年轻风宪钦差,虽然善于权变,却是有自己的守则。如此佳婿,却是让薛规那破落户得了去,真是老天不公!二十年前让那厮抢先了一手,二十年后又让那厮抢得一手,你事事抢先,怎么不抢着去死呢!

    转了几个念头后,林如海拱手道:“我那小女,生性好强,敏感却又执拗。而今看她模样,怕当是对那宝玉中了意,入了心。这两人,以后怕是只想做神仙眷侣。可这世上,清白之人都难做,还说什么神仙。此后还望贤侄对这两人照拂一二,去厄免灾就好,其余的就看他们造化了。”

    “世叔客气了,小侄定当维护。”

    “我知小侄是重情义之人,只是我在这官场厮混日久,未免沾了俗气,有所求,必有所报。明早贤侄启程前,我自送你一份事关前途的厚礼。”

    第二日,刘玄又一次启程,随行官船多了一艘,正是林黛玉主仆等人。看到岸上渐渐消失的人影,刘玄想起深夜里林如海悄悄交给自己的那厚厚一大叠的文书,忍不住微微摇摇头,治学做文章到了这种地步,都不是善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