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独孤祸乱乃是羯人怂恿,面对目前隶属羯赵的乞活主帅,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不动手已是客气了,裴山几个人都是端足了警惕,更有剑拔弩张的架势。
一路无言,倒是曹小哭先开口说道“阁下日前一战,很是厉害。”
“恩?”司马白转过头看着曹小哭,没料到从曹小哭的嘴里竟说出称赞自己的话,很是有些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孤不通军事,是大哥说的,说阁下能谋敢断,比之孙吴亦不遑多让!而古之名将却多又坐镇中军,罕有如阁下般能身先锋失,冲锋陷阵的,你很厉害!”
“玄帅过奖了,”司马白先前被曹小哭一番挖苦,心情沉重,仍是难以释怀,对这些称赞的话也不甚在意,只是淡淡敷衍了一句,又出于客套回敬道,“玄帅忠肝义胆,雷厉风行,才是大将风范!”
“惭愧!”贾玄硕抱拳道,“不才也堪称身经百战,素以知兵能战自诩,直到见得殿下棘城盛乐两战,方知天下之大,人外有人!”
曹小哭自顾说道“赵国此番借助独孤眷敲打代王,却因阁下而谋划落空,既折了得力打手,又白送了钱粮兵器,更促得代国上下铁心结盟慕容,可谓亏输了血本!连翻栽在阁下手中,如今邺怕是都要谈你色变了!以羯人脾性,必不相容,阁下可要当心了。”
这番话完全是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评析,像极了路人叙说赌馆的庄闲输赢,非只司马白吃惊,裴山等人也是纳闷,听曹小哭这口气,哪里有半分羯赵之臣的觉悟?
司马白故意试探道“郡主好心相劝,感激不尽,但这话若传到石虎耳中,少不得一个不臣之心的罪名!”
“不臣之心?”曹小哭闻言竟是眉头一翘,很是惊讶的样子。
“恩,”司马白一副为你好的样子,点头道,“这可不像为人臣子该说的话啊!”
“我家郡主何时成了谁家臣子?!”却是贾玄硕一声低喝,显然怒气不小。
司马白等人被吼的面面相觑,便见曹小哭抬手摇了摇,说道“大哥,不知者不怪。”
接着冲司马白淡淡说道,
“石虎是石虎,孤是孤,孤家陈留国与赵国只讲宾主,不论君臣!赵国若需乞活助力,却需以银粮军费相请,一事一价,一价一清,概不赊账!”
“哦哦,好一个泾渭分明,是咱们孤陋寡闻了,郡主莫怪!”司马白连连点头,心中有如放下一颗大石头,这个曹小哭胆敢直称石虎名讳,仅这一条,便不是孙伏都能临机专断调遣的。
可越是如此,对于曹小哭,司马白有些看不懂了,更说不清是敌是友。
这位魏武玄孙,乞活之主,她雇佣于羯赵,却上书不称臣,受诏不拜,分明独立于广宗城,区区一个郡主,却可以称孤道寡,配用天子旌旗!
这还算了,为人国宾,却屡屡喧宾夺主,时时讽谏朝政,事事为民请命,一代霸主石虎竟还能容她肆意招揽人心!
汉人爱她,羯人也敬她,且不论天下流民仰其恩泽,就是司马白自己也受过她的实惠,从榆林川到棘城之战,曹小哭究竟助力多少,实在是一笔难以算清的帐。
说是敌,那自然无错,乞活军毕竟是羯赵麾下一支强兵,数月前更是攻略慕容的急先锋!但也不能否认是友,而且分明还受过人家恩惠,司马白忽然有种错觉,这个曹小哭更像是锲在羯赵胸前的一面招牌,明面摇旗助威,暗地里却干着给羯人放血的勾当!
“无妨,不算什么事,”曹小哭笑了笑,继续道,“孤还道你们一路上为何杀气腾腾,原来是将孤视作羯人鹰犬,却是将孤看轻了。”
“不是鹰犬,却也是先锋,郡主到底也是个汉人,为虎作伥,倒真是洒脱的很!”
司马白鬼使神差说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何必与她计较这些?料到曹小哭必然恼羞翻脸,刚要出言补救,却听曹小哭呵呵一笑,静静说道。
“白王教训的是,孤却有疑问,乞活军堪为天下强兵,握在谁手都是一柄利剑,却不知何是为虎作伥,何是为虎添翼?”
裴山忍不住冷峻说道“奉行正朔便是为虎添翼,倒行逆施便是为虎作伥!”
曹小哭点着头,一本正经道“是了,你家大晋朝廷自然便是正朔!羯人抢了司马家天下,自然便是倒行逆施!”
言下之意,抢人江山的便是倒行逆施?
裴山闻言老脸噌的通红一片,暗骂自己嘴笨,如何敢同曹魏后裔谈什么正朔?!但毕竟碍于颜面,犹自辩驳道
“华夷自有定论,公道自在人心!胡人残暴岂能坐我汉人江山?陈留郡主出身高贵,胡人自当礼遇,但百姓却未必有这福气吧?”
众人想起包揽子大营血腥见闻,无不义愤填膺,七嘴八舌便是一阵怒斥,无不诉骂羯狗畜生不如,言语里自然不乏对乞活军的贬斥,话里话外无非就一个意思,身为汉人竟助胡人屠杀汉人,不可理喻!
出乎意料,非但曹小哭沉默不语,便连贾玄硕也丝毫没有护主之意,全然没听到一般,更仿佛深感忏悔!
司马白再不制止,也确实说不过去了“吵什么!成何体统!”
“孤见过羯人以汉人为食,不为果腹,只图玩乐。也知道羯人行军打仗曾以人肉做为军粮,现在赵国粮草丰足,这种事虽然少了,却仍有常例以汉人女子随军,以供淫乐食用。。。”
曹小哭叹了口气,“孤但凡亲眼见到,总会出手相救。”
裴山冷笑道“亲眼见到才出手相救,郡主又能救几人?”
“孤之乞活,只有出人出力,才能让羯赵觉的有用,才能在石家父子眼中有分量,才能保下更多的人,”曹小哭声音愈发低沉冷淡,只见她竖眉瞟了众人一眼,轻轻道
“不然怎的?指盼大晋王师解民倒悬么?”
这脸打的,哐哐作响!
裴山等人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身煞气隔着老远便能震退常人,偏偏在这弱女子的诘问下,竟无一人有脸抬头,是了,百姓忍辱偷生孰之过哉?!能指盼大晋王师解民倒悬么!
曹小哭又说“有个数儿却是不好算,还请诸位一起帮忙算算,是羯人吃的人多,还是丧于八王之乱的人多?卖儿鬻女,易子相食的事情,大晋朝也不算少了,如今江东怕也常见,哦,诸位是辽东而来,无妨,都比比算算,不知与羯人所吃,又是孰多孰少?”
“圣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能以华夷之别论正朔?羯人自然待汉人百姓如牲口,可眼中只有豪门贵族的司马晋室又强多少么?比起永嘉年间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羯人至少还知道要将自家牲口养的肥肥壮壮。
“如今的赵国也称的上是劝勉农桑,至少远比江东国库丰足仓廪禀实,若是羯人再稍改习性,和善一些,呵呵,我乞活军便是为其打进建康城,亦是当仁不让!”
“所以孤再问一句,何是为虎作伥,何是为虎添翼?!”
鸦雀无声。。。
“改日吧,”司马白终于开口,“改日看谁的刀子快,再做定论吧。。。”
“哈哈哈!”曹小哭忽然风铃般清脆笑道,“不料白王竟是个懂道理的!难得,难得!孤寄于虎口乞活,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与殿下比比刀子了!”
司马白闷哼一声“所以何必争那口舌之快?待会大家恼羞成怒动起手来,郡主人手少,怕是要吃亏。”
“哈哈哈哈!怎么会!”曹小哭爽朗而笑,“沙场相见,生死无怨,江湖相逢,何妨一醉!”
司马白一震,再次刮目相看,不由点头,暗自回味,好一个“沙场相见,生死无怨,江湖相逢,何妨一醉!”
他几乎要击掌喝彩!
这话豪情之极,却由一个柔弱女子说出,何等器度雅量?
在场诸人无不被说的心潮澎湃,都叹巾帼远胜须眉,羞杀男儿大丈夫!
曹小哭却又将豪情暂敛,话锋一转,语带双关戏笑道“不过白王用兵如神,孤可不愿意再与你沙场相见!”
“机缘而已。”司马白不由自主谦虚道,心里想我若非机缘巧合,得了七术和矩相,怕是早就丧命辽东兵祸了。
“恩?”一回神,竟见曹小哭那双大眼睛正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的,不是打量倒似在观察什么,司马白有些不乐意,暗道该不会是在戏虐我这双眼睛吧?
“我这眼睛确实是生的有些怪异,别人都嫌我妖异,郡主竟不害怕?”
“孤失态了,”曹小哭抿嘴一笑,“只是没料到白王如此谦虚,所以多看了两眼,却不是因为这双眼睛。”
她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想必你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苦。”
关你屁事!司马白神情一黯,暗骂女人都喜爱那些闲言碎语探人家长里短,连曹小哭这样的竟也不例外!
“舜帝、晋文、项王都是重瞳,未及成就之时,时人多有嫌议,但今人却以之为圣贤祥瑞之兆,”曹小哭与司马白四目相对,郑重道,“焉知这金白异瞳不是帝王之相?”
“某可不敢做此妄想,”司马白心道这丫头说话真是不知轻重,都如你这般想,我怕回不了建康!嘿,帝王?他想了想,又觉好笑,不禁自嘲道,“这双眼睛没少累我辛苦,家中甚恶我,给个郡王头衔都是不得已的。”
“白王好风趣,”曹小哭嫣然一笑,随即也是神情一黯,“可这样的世道里,谁人活着不辛苦呢?”
“呃。。。”司马白看着曹小哭如玉雕琢般精致的侧脸,不禁赞叹,她一个小小女孩子,居然于羯赵虎狼口中,撑起一座庇护汉人流民的广宗城,其中又该有多少委屈和艰辛呢?
“郡主也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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