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白这支亲军虽说是一个营的军制,但一个虚衔王公去哪招募这一千军士?也是慕容皝顾及朝廷和汉人体面,给凑够了三个幢三百人。成立之初,三个百人队由平州三方势力凑成,慕容皝择鲜卑少年一百以四子阿苏德统领,裴开择裴家少年一百以裴山统领,另有各世家勋贵择少年一百由封进统领,去年换作了游续统领。
司马白平日里也不管营务,只是带着这三百人一味荒唐胡闹,真若计较起来,奉他令的也就只有裴家势力那一百人。方才战阵上损伤最重的也是裴家子弟,现在能战的算上裴山仅有三十二人,这些年轻人一人备了双马,带了干粮腊肉,绕了个小弯之后,由东向西南斜插下去,直奔四百里外的浴仙湾,只是司马白不会料到,他一生命运就此改变。
浴仙湾是辽东郡的一个小海湾,与段氏辽西隔海相望,地处偏远,水浅礁多航不得大船,渔获又贫,是以人烟稀少。左近只有一个小渔村,十来户人家世代居于此地,纵使辽东土长之人,怕也不会在意到这个小地方。
但事情总有例外,司马白和裴山偏偏就来过这个小渔村,司马白更是知道这个小渔村世代庇佑于辽东封家。此处海湾虽然水浅礁多,但天地自然鬼斧神工,长年累月的风浪竟侵蚀出一个小小的天然巷道,只要水手熟识暗礁分布,足以供海船靠岸停泊,而封家常年在此藏着一艘五百料的快船,正是出海前往中原的隐秘据点!
说起这事的起因,是去年封进心爱小妾和他贴身侍卫私奔。封进意欲追拿,因恐人耻笑,亲戚族人自不敢相告,连侍卫亲随也不敢指派,唯恐丢了威严。单身前去又不是那侍卫对手,思来量去能够助拳之人,便数挂名之顶头上官司马白还算胸怀大度不会耻笑他人,亦数同僚裴山老成厚道口风甚严。
厚脸相邀之后,三人连夜一路寻迹追踪,至沓县马石津便失了踪迹。裴山推测是跨海去了中原,但恰逢封海,自重港马石津以降,无有客商能渡的海去。司马白便劝封进节哀顺便,当是那对鸳鸯跳海殉了情,封进只是咬牙不答,调马南返,梗着头皮将二人带至浴仙湾,果然将那对鸳鸯捉了个正着!
原来那对鸳鸯本欲从马石津跨海入赵,不料遭遇封海,亏得那侍卫曾随封进去过浴仙湾,灵机一动便欲借封家据点出海。他凭着二公子亲随身份和信物,又有那小妾偷来的重金贿赂,终于说动渔人,本以为自此天高海阔,哪里料到封进有本事能一路寻迹追踪,还未出海便给堵在了渔村里。
封进只字不提为何要来浴仙湾堵这对鸳鸯,司马白心里纳罕,却不点破,趁封进不在,连裴山也瞒着,一盏茶的功夫,便从那私奔亲随嘴里将原委套了个明白,连封进行房早泄之事也知道了个清清楚楚。
但在封进面前依然言笑晏晏既不多问也不多说,感动的封进一塌糊涂,只当昌黎郡王果然有贤者风范,哪里料到封家出海据点早已被司马白知晓!从前司马白对封家据点一事也未挂在心上,只觉与他无关,未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场,此际遇上封进里通羯人,便推测这队人马在此急行南下,怕不是要渡海归赵,那他们下船之地,非是浴仙湾无疑了。
他也不管裴山等人一路埋怨质询,也不管此趟是否白费心思,只是窝着一肚子大败之后的羞恼赶路。这三十来人从平郭左近径直南下,一夜疾驰越过沙河,白天也不休息,拼着人困马乏横穿辽南,也亏得他们马术精熟,第二天深夜便到了沓县西北处的滨海沿岸。
这队人马在一个小树林停了下来。再朝西行,不过一里路,便有一个小渔村,村口那块巨大的天然礁石上赫然刻着浴仙湾三个字。
“殿下,歇息片刻吧,属下们折腾不动了。”裴山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马,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后士卒也都下马休息,散乱成一团,连嘟囔抱怨的力气也没有,好在一路行来,无人掉队。
司马白硬撑至此,也是浑身脱力,不管手下散漫无状,借着微弱晨光朝不远处的小渔村张望。盯了片刻,也不知瞧出什么端倪,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嘱咐众人就地休息,不得胡乱走动,然后终是耐不住疲惫,倚着一颗大树坐下休息。
裴山硬撑着爬起来,到马上取下肉干和水,给司马白递了过去,司马白也不搭腔,接过大嚼起来。裴山知道自己把郡王惹的厌烦,嘿嘿一笑,说道“殿下可是恼我不知你心意?”
见司马白不语,裴山从旁坐下,一路急行,也无有机会细说,这会儿便耐着性子说道“这浴仙湾我自然也是来过的,里外透着蹊跷,怕不是和封家有着隐秘关系?封二通贼,殿下赌他们是从这里出海?可这里行的船么?阿苏德和乐格勤能让他们到得这里?数百鲜卑精锐是泥捏的么?”
司马白极累的瞥了裴山一眼,回道“裴大,安心休息。”
这一瞥,瞥的裴山怒火乱窜,把司马白郡王名头丢到一旁,压低声音,近乎斥责的说道“你心里有气,咱们跑这一趟权当给你散气了,阿苏德那里倒没什么,乐格勤回军怎么讲!不定还当咱们心怯吓回了棘城!你当我看不出,你一那样笑就没安好心思!你是故意把阿苏德和阿六敦支开,你别不吭声,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连我也不说?”
司马白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裴大,可否安心休息?”
裴山噌的跳起来,忿忿盯着司马白,随即又坐了下去,扭头狠劲啃起肉干,不再搭理司马白。众人此刻早已是乏累至极,见司马白无甚吩咐,一顿猛吃后纷纷就地休息,裴山同众人一般撑不住,朝司马白望了望,无可奈何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裴山打眼醒来,见天色微微将明,正要起身活动一下,却瞧见司马白如同一个木桩般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村口,他心中惊奇,上前问道“殿下未曾休息?”
司马白一笑,回道“眯了一会,却睡不踏实,也就干脆不睡了。”
裴山叹道“从未见殿下如此认真过,殿下您究竟打的什么盘算?”
司马白伸了伸腰,向裴山缓缓问道“你可知大将军曾向羯赵密派使节一事?”
裴山一怔,为难的点头道“知道,我怕殿下生气便未告诉殿下,殿下是听谁说的?”
司马白苦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又岂会不知。朝廷和羯赵虽然是死敌,大将军嘴上也说要诛除羯狗,但平州孤悬北方,慕容家若想保一时平安,难免暗地里和羯赵苟且,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可奈何。所以我觉的也不能太指望乐格勤会把羯狗怎么样,之前他要擒拿羯狗,多半也是冲咱们耀武扬威,真个等他想明白,礼送出境也说不定。”
裴山一拍大腿,气道“这可糟了!咱们死伤那么多人,这仇怎么报!”
司马白道“也不能这么说,阿苏德是吃了亏的,不会善罢甘休,阿六敦又是吵吵嚷嚷颇会激人,乐格勤也是心高气傲,怎么也得先把羯狗缴械拿住再说。但我观那些羯狗不是寻常人,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八成得干一仗。安辽镇精锐固然能征善战,但那帮羯狗却绝不止善战而已,就算大将军牙兵恐怕也要输他们一筹!乐格勤纵使有四百精锐,让羯狗吃点苦头是绰绰有余,但说手到擒来,未必有这般本事!”
裴山经司马白一提醒,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一干裴家子弟,阔脸通红,顿时反过闷来,难怪要支开阿苏德和阿六敦,刚要称赞司马白心思缜密,却是苦笑道,“殿下想的忒多,原来你还指望在此擒住羯狗,乐格勤若拿他们不住,咱们这点人”
“阿大你有所不知,此处乃是封家秘密出海的据点,如果乐格勤和阿苏德拿不住那帮羯狗,封进小杂碎一定会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羯狗后有追兵,又要顾及行藏,不比咱们敢于白天黑夜明目张胆的放马行军,肯定落在咱们后面。你想啊,他们纵使摆脱乐格勤,损失肯定也不小,又是疲惫行军,定然是强弩之末,咱们在这里以逸待劳,还拿不下他们?”
裴山一听,心中更气,说道“所以你就带咱们来这捡漏了是吧?两军对垒不看兵马强弱,不讲排兵布阵,但求侥幸,殿下倒真是好盘算!”
“倒也是!从前总是嘲笑古人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今个才知若论蠢笨,我竟一点也不输古人,但事到如今,便是蠢笨一回,也无伤大雅!”司马白自嘲道,可能自己确实太过意气用事,又太过抱有侥幸,归根结底还是不堪一战。
话又说回,昔年司马家若有能战之师,也不会丢了大半江山,大晋皇室积弱已久,兵权旁落也非一朝一夕了。司马白忍不住臆想,倘若自己麾下也有那般精锐,如果三十变成三百,变成三千,有朝一日,像那般精兵自己麾下若能有三万,不不,一万足矣,便可与天下英雄一争锋锐!
司马白痴傻一笑,摇了摇头,臆想终归是臆想,那是别人家的精锐,还差点要了自家性命,自己此生最好结果,大概便是蝇营狗苟老死平州吧
裴山冷哼一声,骂道“殿下还忘了东郭先生和狼的典故!小杂碎封二,亏得咱们待他一片真心,他竟吃里扒外,害咱们这般凄惨!”
“嘘,禁声!”
司马白突然站起了来,面容凝重又带着兴奋,一边盯着林外,一边冲裴山比划了几下,这是围猎时惯用的手势,意思是猎物正要进栏,弟兄们仔细照应,别惊了猎物。
裴山不知司马白抽的什么风,待要质询,却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任由清冷晨风朝喉咙里灌。
只见西边小道上,几骑身影,踉踉跄跄由北而来,正朝村口而去,距离很远,自然看不清来人样貌,但其间一人,纵使裴山眼神不好,也准准的认了出来,那身形轮廓,不是吃里扒外的小杂碎封二,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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