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热得人坐立不安。
褚家只有二辆马车,一辆能坐六人的朱轮华盖大马车,一辆是能坐四人的小马车。秦氏带着褚妙书姐妹坐了大马车,叶棠采坐着小马车。
褚云攀在外面骑着马,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在城中的东大街上。
叶棠采掀开帘子,望着褚云攀“三爷,前面是德明班。”
褚云攀一怔,转头望她“嗯,没错。”
只见她眯着眼,笑着道“三爷不是说爱听戏?一直在淮芳楼听,但淮芳楼没德明班出名,咱们去德明班听一听。”
褚云攀忽然想起她初嫁进来时,她还未发现他跟梁王做事,那时为了应付她,他天天跟她吃饭,一次她从娘家回来,看到他在街上,回家后问他去哪。他说爱听戏,去淮芳楼,她就说德明班更好,下次有机会一起去。
他知道她是想要促进夫妻之间的感情,一直对他热乎。
然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发现他跟梁王做事,也说清楚了不做夫妻……
哪曾想,她居然到现在还记着听戏的事情。
褚云攀心里感觉很是微妙,唇角不由轻轻翘起“好。”
然后勒了勒缰绳,驾着马走到前面秦氏和褚妙书姐妹所坐的朱轮华盖大马车傍。
“母亲,我跟棠儿去买点东西。”褚云攀说。
秦氏脸沉沉的,懒得管“嗯。”
“谢母亲。”褚云攀说。
“大姐姐,我们……”褚妙画也想跟着叶棠采他们去逛,但她在嫡母面前不敢跟褚云攀太亲厚,所以就拉褚妙书下水。
褚妙画正要跟褚妙书说也下去逛,谁知道抬头却见褚云攀冷冷地扫视着她,褚妙画小脸一僵,到了喉咙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不敢作声。
“我们干什么?”褚妙书盯着褚妙画,热得直摇扇子。
“咱们……回到家里,就吃冰镇西瓜。”褚妙画越说越小声。
“还用你说!临出门前不是让人把西瓜放井里冰着么。”褚妙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热天使人烦燥。
叶棠采的青篷马车已经停到了德明班门前,褚云攀走过去,翻身下马。
叶棠采已经扶着秋桔的手,跳了下马车“秋桔,你牵着三爷的马去停好。你上次不是说那把楠木梳子牙断了一根,去给我买吧!”
“嗯。”秋桔嘟了嘟嘴,她也想去听戏,但姑娘让她去买梳子,她只能去买梳子。
“走吧!”褚云攀说。
叶棠采笑着颔首“好。”
庆儿驾着马车,秋桔牵了褚云攀的马,一起往德明班停放车马的马棚而去。
德明班是整个京城最出名的戏班子,里面有两个极为厉害的花旦,当今太后爱听戏,年年寿宴都要请德明班进宫。
外面只见那是一座三屋高的大楼,黛瓦黑柱,飞檐斗角,大门前悬挂着“德明班”三字的挥墨大匾,颇有几分风雅。
二人走进大门,就见一道大大的描着黑脸与红脸的梨园影壁,绕过影壁,就是德明班的大堂。
大堂里摆着一张张的八仙桌,上面早已经坐满了人,有些人在喝酒聊天,有些在认真听戏,大大的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开唱了,唱的不知是什么。
“二位客官,不知想坐哪?”这时一名十七八岁的清秀小二笑着上前。
他的目光在褚云攀和叶棠采脸上一转,惊叹于二位的容貌,但马上就低头,不敢多看。
“二楼雅座。”褚云攀说。
“好咧,这边请。”小二连忙走到前面引路。
二人跟着小厮穿过大堂,最后走上一道楼梯,那里就是二楼。
说是的雅座,但那却不是厢房,而是用屏风三面隔出一个半私密的空间,最后一面自然是向着戏台。里面摆着一张长案,可放酒水或点心,长案后是一张墨漆折枝梅纹榻,两边还有四张圈椅。
叶棠采和褚云攀坐到榻上,中间隔着小炕桌。
“二位客官,不知要什么酒?或点心?”小二道。
褚云攀想叫茶,但脱口而出却是“一壶海棠醉。”说完,就有些后悔,不知她能不能喝酒?
“好咧!还要点心不?”小二笑道。
“给我云片糕和玫瑰饼。”叶棠采说。
“再加一个鸭子糕。”褚云攀说。
叶棠采小脸一僵,想起上次褚云攀买回来的鸭子糕,黄澄澄的一大桌。
褚云攀拿出一个小银锭放到小炕桌上,这是十两银子,小二连忙笑着收了。
德明班是最好的戏楼,入场就得一人五钱银子,再加上雅间和刚才褚云攀所点的酒水,十两是有多的,但戏楼的规距是,第一次给钱是不找零的。多的全是小二的小费,所以小二很高兴。
“马上去!”小二笑容更多了,立刻转身出去。
叶棠采望着下面戏台,只见一个身穿嫁衣的旦角和一身新郎服的生角正咿咿呀呀地不知唱哪出,那旦角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大堂上的人一阵阵动容,还有妇人抹泪。
“客官。”小二捧着一个托盘走上来,上面摆着白玉酒壶,两只杯子,三蝶点心。他把这些东西一放到长案上。
“想不到你们这里也唱《啼花芙蓉》。”褚云攀笑道。
“是啊!”小二点头,脸上僵了僵“大家都爱听,所以咱们这里也唱。”
“什么是《啼花芙蓉》?”叶棠采好奇。
“是淮芳楼的戏。”褚云攀说。
“淮芳楼就是三爷常去的戏楼吧?”叶棠采说。
“是。”褚云攀点了点头“淮芳楼是京城不甚出名的一间戏楼,但最近几个月却很红,因为淮芳楼排了一出戏,名叫《啼花芙蓉》,讲的是一出痴男怨女的戏码。”
“哦。”叶棠采点了点头,又往下瞧“我怎么看着大老爷们都这么专注呢?”
这种痴男怨女的戏一般都是妇人或姑娘爱听,大老爷们是瞧不上的。
褚云攀狭长的眸子微眯,笑“不知道,反正《啼花芙蓉》也不知什么原因,连大老爷们也觉得好。”
叶棠采又望向小二“既然这是淮芳楼的戏,为什么这边也能唱?”
小二神情有些尴尬“因为《啼花芙蓉》这戏并非出自淮芳楼之手,背后另有作者,她把戏卖给淮芳楼时就签了文契,淮芳楼首唱三个月,若别的楼也要,亦可卖给别的楼。这还只是上集,下集还未出,到时也得淮芳楼首唱,过阵子别的楼才能再唱。也不知这结局会是啥,一定更精采。”
褚云攀敛眉而笑“还会是什么?定是痴男怨女走不到一起去,各奔东西,然后悲悲戚戚,否则哪来这部戏。”
小二却拧起眉头“咱们都盼着大团圆呢!”
褚云攀垂眸不应,小二只得望向叶棠采找认同感“这位小夫人你说是不是?”
叶棠采“我不知道哦!但应该会劳燕分飞吧!”
小二嘴角一抽,没有这样黑心肝的,也不瞧瞧里面的男女角多惨,多哀怨,个个都盼着大团圆,怎么这位长得这般好容貌的公子张嘴就咒人家悲剧收场。这貌若天仙的小妇人睁着双眼就夫唱妇随。
小二又道“不论结果如何,反正下集大家都盼着。咱们春容姑娘是京城最有名的花旦,到时《啼花芙蓉》下集出来了,请二位客官来这边听戏。”
褚云攀却道“我觉得淮芳官的若兰姑娘唱得更好。”
小二瞬间扎心了,只得笑着退了出去。
叶棠采一脸同情地目送小二绕过屏风离开。
这德明班是京城第一戏楼,不想却因一出《啼花芙蓉》被那名不见经传的淮芳楼抢了生意,定是很不爽了。但为了拉着老戏迷,只得买了这出戏,已经是拉下脸面跟风的了,本想着凭着名花旦春容姑娘把《啼花芙蓉》唱得更好,以压淮芳楼一头。
不想,褚云攀张嘴就说淮芳楼那不甚出名的若兰姑娘唱更好,小二自然扎心了。
叶棠采笑眯眯地看着褚云攀“若兰姑娘……唱得真的那么好吗?”
褚云攀道“若论唱功和声线,若兰姑娘自然不及春容姑娘,但这部《啼花芙蓉》却是为若兰姑娘量身订做一般,那微哑的嗓音腔调,那哀戚婉转的感情都唱出来了。”
叶棠采一怔“是吗?等这部下集出来了,我也去淮芳楼欣赏欣赏。”
“会是个劳燕分飞的下场,劝你别看吧!没得难受。”褚云攀肯定地说。
“怎么,三爷是认识这部戏的作者?还提前知道下集了?请三爷介绍我认识认识。”
“算是认识吧,但不介绍。”褚云攀说。
“三爷整天去听戏……不会是在工作吧?”叶棠采突然说。
褚云攀一怔,冷冷道“是。不要多问。”
叶棠采很听话,没有多问戏楼的事,但却又很不听话地问别的“三爷一定要为梁王殿下办事吗?为何……选择梁王?”
褚云攀觉得今天的叶棠采有点不一样,以前她会很主动地避开这些事情,今天却往上凑。
褚云攀说“既然你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梁王殿下对于我来说……说出来你会觉得很奇怪,他于我来说,亦父亦师亦友。”
听着这话,叶棠采果然很惊讶。梁王也不过二十三四上下,比褚云攀大七八年,褚云攀却对他有孺慕之情。
“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未败落,当时几乎整个褚家的男人都在应城,祖母并几个厉害的婶母亦在应城。母亲不喜欢我,别人在学骑射等东西,我却在罚跪或抄经,九岁那年家里遭逢巨变,更是什么都学不了。父亲整天逼着我们兄弟上学,我却志不在此。然而家里败落,我又是庶子,整日受辱,连往上的梯子都没有,整天浑浑噩噩的。”
“十二岁初遇梁王,那年我只不过是破落户家不起眼的小孩,在书院门前被人羞辱,他却把我捡了回去。从琴棋书画、珠算骑射,样样都是他亲手教导。”
说到这,他没有再说话。
叶棠采却明白,没有梁王,就没有现在的褚云攀。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普通的上下属。不论梁王如何,前途如何,生死如何,褚云攀都必定站在梁王之边。若梁王有生命危险,他甚至会上前挡着。
褚云攀拿起筷子来,夹了一只鸭子糕放到她的小碟子上“吃吧!”
叶棠采心事重重,低头只见碟子里的鸭子糕黄澄澄的,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叶棠采被它盯得心情糟透了,拿着筷子夹起,嗷呜一声,一口把鸭子糕的脑袋给咬掉了!嘴里又甜又糯,叶棠采心里却觉得没滋味。
“好吃么?”褚云攀道。
“好吃。”
“走时打包。”
叶棠采嘴角抽了抽。
楼下戏台上的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叶棠采刚才一直在跟褚云攀说话,跟本不知上面演了什么,只见那女角与男角甩着袖子唱得又悲恸又带着欢愉,情切切,意绵绵的。
台下的妇人用帕子捂着嘴鼻在哭!连大老爷们都眼冒泪花。
哇,这么厉害?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是什么东西,居然这般魔性!
台上的戏落幕了,褚云攀倒了两杯酒,他轻轻挽了一口,唔了一声“好喝。”
叶棠采见状,捧起酒杯来,轻啜一声,只觉入口辛辣,接着满口淳芳,悠久绵长。
“还看么?”褚云攀道。
“不看了,走吧!”
夫妻二人下了楼,小二连忙迎上,褚云攀果然叫他打包鸭子糕,小二问刚刚桌上的云片糕和玫瑰饼也打包么,褚云攀说不要,只要鸭子糕。
叶棠采有些无语。
二人出了戏楼大堂,走到停放车马的马棚。
只见她那辆小小的青篷马车停在角角里,庆儿正歪在一边打瞌睡,而秋桔却坐在另一边晃着脚。
看到他们过来,秋桔连忙中跳了下“姑娘,你们下来了。”
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镶珍珠的红木梳“这个喜欢么?”
“喜欢。”叶棠采笑着点头。
主仆二人上了马车,褚云攀骑上马,便出了马棚,朝着城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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