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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秋城的乌鸡(下)

    顾荻说,每一座伟大的城市,都有属于它的历史拐点,长安、罗马、耶路撒冷莫不如此,秋城当然也一样。

    那时姜若年纪太小,没有意识到这种说法有什么问题,如今再回想起来就有点儿汗颜:就算再加十层故乡滤镜,秋城也不该跟上述伟大的城市肩并肩吧?

    秋城的历史拐点在二十一世纪初叶。一颗人造卫星升空以后,照例传回一张卫星云图。

    照理这件事情和秋城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至少当时的秋城人这么认为。

    但是在这张卫星云图上,人们注意到了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雄鸡版图的西南角落,已经靠近边境了。本来这么偏远的地方是不该吸引什么额外的注意的,可在这张卫星云图上,那个地方的亮度高得出奇,仿佛生锈的硬币上偏偏有一小块被抛得锃亮,衬得云图像张过度曝光的照片。

    那里就是秋城。

    科考队来到秋城,谜底终于揭晓:秋城地下有着大量的铀煤共生矿。这些含铀煤一直以来被当做普通的煤矿开采,填进各家各户的炉灶,烟尘滚滚中,秋城的放射性强度高达正常值十倍以上,成为了祖国版图上一块璀璨的光斑。

    秋城人听说这事儿,起初竟然有点儿自豪:咱们偏僻落后的家乡,原来这般的与众不同呀。可后来随着放射性的危害渐渐普及,自豪就被恐慌取代了。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里,秋城发生的所有事都被民众和放射性挂钩,甚至有传闻说,秋城的乌骨鸡之所以骨肉皆乌远近闻名,正是受到放射性照射的缘故。

    还有人战战兢兢地找医生照x光,想知道自己的骨头是不是黑色的您老以为自己是只乌鸡呢?

    再后来,惶惶然了一段时间的人们发现,有没有放射性日子都照样过,也没听说谁家生了畸形儿,渐渐便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

    就在地下的铀矿被渐渐遗忘的时候,又一记惊雷炸穿了秋城的宁静:经过国家能源局核准,拟在秋城开采铀矿,建造核电站,列为重点项目。

    秋城的新纪元到来了。

    随着电站建设,素有野鸡之称的秋城师范跟风设立了核物理所,并更名秋城大学。

    不知道是理论指导实践,还是实践刺激理论,总之无论核电站还是核物理所都发展得如火如荼,竟然让秋城赶上了城市化进程,短短十数年间变成一座现代化都市,而秋城大学也摆脱了野鸡之名,录取分数线扶摇直上,一时间风头无两。

    顾教授,就是最早参与核物理所建立的元老之一。

    如今重铀裂变核电站早已经不是主流,人们把目光投向了真正堪比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技术:可控核聚变。

    太阳的能量来自氘与氚的聚变,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就是掌握了人造太阳的技术,意味着人类拥有近乎无限的能源。

    这是属于核物理最好的时代。秋大核物理所在可控核聚变研究领域承担了重要的作用,自此一飞冲天。就在“山海经”刚刚开服的时候,姜若听到新闻播报,全国第六座east(全超导磁体托卡马克装置)在秋城落成。

    姜若在秋城熟悉的街道上漫步,想象着脚底的铀煤共生矿正向这个世界热情地释放着辐射。重铀裂变核电站已经慢慢停运了,这些铀矿如今没有用了,但没关系,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成就了秋城。

    间接地,也成就了毕业于秋大的他。

    可是,直到“山海经”里,基山因为人为的放射富集引来了冰川生物,姜若才第一次正视秋城这一段他不曾参与的历史。

    他想起一件事情:顾荻的博士论文,正是关于可控核聚变的模拟。

    姜若一直没有多想,毕竟研究可控核聚变的人如过江之鲫,顾荻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但联系到秋城,从唯一值得称道的乌骨鸡,到名满天下的秋大核物理所,他终于从这里面嗅到了不同的味道。

    顾荻选择可控核聚变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偶然还是必然?

    和姜若对这座城市的疏离截然不同,秋城是她度过整个童年和青春的,毋庸置疑的故乡。

    如果她对故乡真的怀有那么深刻的感情,以致于影响了她对研究方向的选择,那她的研究又为什么半途而废,最终和龚荣一起创立炎黄?

    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姜若直觉地感到这个答案很重要。如果不把这一点弄明白,那么他苦苦追寻的真相将永远深藏迷雾。

    姜若找到一家养鸡场,提出要在这里工作。

    是的,养鸡场。

    在秋城已经驰名中外的今天,秋城人还在养鸡。

    养鸡这一行业旺盛的生命力,委实让人惊讶。

    虽然在转基因技术烂大街的今天,全国已经没有不是“骨肉皆乌”的乌鸡了,但秋城的乌鸡销量还是一骑绝尘,把其他乌鸡甩得只能跟在后面闻尾气。

    因为秋城的乌鸡不是转基因的。

    据说是放射性突变的。

    可这不还是突变?

    姜若花了很长时间才捋清楚这里面的逻辑:人们认为“天然的突变”比“人为的突变”要高贵。

    其实很多大型养鸡场也有研发岗位,毕竟养鸡也是需要科学的。

    但是为了“天然”的招牌屹立不倒,秋城保留了很多颇为原始的养鸡场。高科技的东西,能不用尽量不用。

    太科技了,就不天然了。

    姜若找到的就是这样一家朴素的养鸡场,应聘最普通的饲养员岗位,工作是喂鸡,捉鸡,打疫苗。

    他没敢拿出自己的博士学位,怕老板把他当神经病丢出去;但因为进了少管所没有高中毕业证书,最后只好拿出了秋大计算数学系本科毕业证书。

    即使这样,养鸡场老板看着证书上的荣誉毕业标志,还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反复问姜若:“你真的要来养鸡?”

    鸡场老板很快说服了自己:有些高材生读书把脑子读出了毛病,就爱体验生活。既然有某大毕业生养猪,那么秋大毕业生养鸡,好像也没毛病?

    遂欣然录用。

    当晚周周打来电话,说晚上“山海经”开会研讨冰川生物来袭时怎么保卫萝卜的问题,问姜若是不是正常上线。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好心情地决定和姜若再寒暄一下。

    周周:“我说你那边什么声音啊?跟一脚踩了一百只尖叫鸡似的,我在这边都觉得耳朵疼。”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姜若说,“我在抓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