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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黑夜的海上

    徐志摩写过一首诗,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姜若当然不喜欢徐志摩。喜欢徐志摩的是王鸢,所以姜若也曾勉为其难地装作感兴趣。听得多了,便不得已地记住一些,记住了便会在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跳出来。

    黑夜的海面暗沉沉的,海岸线却是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彻夜狂欢的玩家的篝火。

    天黑以后常常有一次大的落潮,想来这颗星球应该也有一颗月亮那样的卫星。姜若把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只看到一片空洞的黑色,但他相信这颗卫星就漂浮在黑暗的某处。

    姜若猜想,“山海经”的天空不是没有星辰,只是还未完成建模罢了。在进化算法中,先有薛定谔然后有猫,所以也要先有观星者,而后有斗转星移。当玩家在这个世界造出望远镜,把目光投向天空,挖掘出那些星辰的足以支撑建模的细节之时,就是星光重回这片大地的时刻。

    姜若喜欢在落潮的时候下海,什么也不做,只是任凭海潮把他带离岸边,越来越远。

    当潮水渐渐平息,浮力不足以支持他的身躯时,他也不动作,就这么慢慢下沉,看着海水在眼前合上。

    姜若在水中适应着进化后的身躯。和“怪鱼100”带来的变异不同,这一次身体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只有在入水后才会出现,就像玩家切换战斗状态。

    最初是脚趾之间开始长出蹼,然后骨头渐渐变软,后来脚跟和膝盖之间开始产生黏连,向着鱼尾的方向渐渐转变。

    他真的要变成一条美男鱼了,盖山族地穴里那幅原本用来唬人的壁画,很快就会成为对他这幅形容的正确描绘。这里面冥冥中似乎有种预言的味道,让姜若不由考虑下次要不要画个三头六臂试试。

    鱼尾虽尚未成形却也已经充满力量感,周遭的海水如臂指使,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掀起巨浪。

    他依然要浮上水面换气,但已经可以潜入深海很久。

    大部分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深海恐惧,那或许部分地是人类频道有限的听觉使然。在人类听来大海是寂静的。对于一种群居动物而言,无声即恐怖。

    但提取鲲的基因进化后,姜若兼具了人类和鲲的听觉。对他而言大海是嘈杂的。他听见刺豚发出类似打鼾的声音,比目鱼的碎碎念像风琴一样,章鱼在尖叫,还有鲸鱼的悠长的呼唤。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据说古人已经见过鲸鱼,他们把鲸鱼叫做鲲。

    这里还有其他的鲸鱼,但幼鲲却没有同伴。鲲真的就是鲸鱼吗?也许不是。也许它和鹿蜀、帝江、穷奇、饕餮一样,是“山海经”里唯一以此命名的生物。

    姜若难以相信幼鲲真的死了,他会时不时去如今已经藤蔓丛生的淑土人的岛屿查看,盯着幼鲲留下的骨架,一看就是很久,仿佛那里会重新长出血肉。

    小时候姜若看过一部动画电影叫《大鱼海棠》,他一度很不理解,鲲为什么要长得那么大?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一只小鸟会被人关进笼子,一条小鱼会被人养进鱼缸;只有“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鲲鹏,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囚笼能够困住它,唯有大海与天空才是它的归宿。

    幼鲲再没有机会长大,于是姜若再也不会知道它长大后是不是真的“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太荒唐了。

    就像一本烂尾小说,作者刚写个开头便发现编不下去,急于完结,于是男主在尚且年幼的时候路遇歹徒,卒。

    而这原本应当就是姜若的命运。

    在雅砻江上行船近两天后,狼外婆带着小姜若登上了一个简陋到一次只能停一艘小渡船的码头。入眼是一幅异常破败的光景:参差错落的房屋大量地荒废,不像一个山村倒像一个墓地,唯有空气中漂浮着的诡异烟味宣示着这里并不是没有人烟。

    狼外婆的同伙赶来与他交接。同伙被狼外婆称作老孟,是个虎背熊腰的光头,长相很符合影视剧对这类人的一贯刻画。在狼外婆侧身露出后面的小姜若时,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表情。

    小姜若半边脸肿胀,抽抽搭搭,但因为曾经的熟悉,老孟还是认出了他。

    这一天夜里小姜若被唤醒,老孟向他作了个“嘘”的手势:“小狄,你还认识我吗?”

    小姜若有点茫然,但因为被正确地唤出了名字,眼神重新恢复了亮光,“是妈妈让你来的吗?”

    “我是孟叔,”老孟耐心解释,“不记得我了吗?那,总还记得你胡婶吧?你胡婶带我见过你的,我还给你扎过一只小蚂蚱。你看,就像这样。”他熟练地捻一棵草扎成了蚂蚱,试图唤醒小姜若的记忆。

    但小姜若当然记得胡婶,但他已经思绪过于纷乱而无法准确地回忆起这些小事,只是揪着老孟重复,“妈妈让你来接我,是不是?”

    老孟只好说,“是的,你妈妈让我来接你。”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小姜若仿佛忽然就变成了个水人,但他尚且记得不能哭出声音,因为强行地压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孟扶着他的背,犹豫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如果你告诉他们你爸爸是谁,他们会去找你爸爸要钱的。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姜若缩成小小的一团,“可是爸爸不要我了。”

    老孟愕然:“怎么可能?”

    小姜若嗡嗡地:“他要我叫不认识的女人作妈妈。他还打我。”

    老孟沉默了一会儿。

    成年人当然不会像孩子一样粗暴地下结论,但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老孟已经得出了很多信息。

    小狄不信任他爸爸。小狄有了个后妈。

    据说有了后妈也就有了后爹,何况老孟了解狼外婆,那家伙一定会开个天价的。如果小狄的爸爸不肯付赎金怎么办?现在小狄还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真要说起来,狼外婆的那一巴掌远比爸爸的一巴掌要可怕得多。但狼外婆的巴掌却不曾像爸爸的巴掌一样,让姜若至今心怀深刻的恨意。

    因为一个巴掌而崩溃掉的信任,让小姜若错失了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

    孟叔背起小姜若冒险逃离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甚至星光也黯淡。也许天上的月亮也偶尔仁慈,用黑暗掩护了他们的离开。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中,即使早已不再弱小如当初,姜若仍然对黑夜有一种异常的沉迷。他始终感觉,冥冥中有一种强烈的恶意在操纵他的人生,而黑暗可以稍微阻挡那种恶意的窥视。他感到安全。

    在那个黑夜的江边,命运的齿轮轰然转动,姜若与他过往的人生就此殊途,再也无法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