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北杨只是冲她微笑。
“回去好好睡觉,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声音温和,恍惚间,像是余欢当初最喜欢的模样。
林定也从前面探出头, 扯着嗓子叫她:“不好意思找他的话, 找我也成。”
他还想多说几句话, 但想想之前的事,也挺惭愧——不得不说, 以往瞧着祁北杨同余欢之间的纠缠,他除了同情余欢之外,也没有别的心情;但在得知这姑娘是自己堂妹之后,那立刻就不一样了。
真的想爆锤祁北杨一顿。
可惜只能在心里面想想。
余欢没有回应他, 还是垂着眼睛,露出一截细嫩白净的手指;良久,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走了。
“让她自个儿好好想想,”祁北杨点燃了一根烟,顺手递给林定一根,眯着眼睛, “我先前还觉着你二叔虽然怂包了点,但好歹也疼孩子;不过今天瞧了瞧,有点大跌眼镜。”
林定猜到他心中所想:“二叔不可能赶走林媛。”
祁北杨不置可否, 淡淡出声:“我也没逼着他赶,只是,我不放心让桑桑同林媛住在同一屋檐下面。”
林媛的那些个小心思, 祁北杨已经领略过一次,坚决不放心让余欢再同她深交。
林朗风比祁北杨想象中要高尚那么一点点,竟然没有赶走林媛。祁北杨甚至开始思索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太阴暗了些。
林定有些费解:“那照你的意思——”
“我同孟老太爷打去了电话,他如今正好在故乡祭祖,”祁北杨睁开眼睛,微笑,“林定,不是我信不过你,是信不过你二叔。”
林定的眉毛突突地跳。
孟老太爷,余欢生母孟恬的父亲,出了名的铁血无情。
因着孟恬同林朗风的事情,两家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联系;林媛刚刚被找回来的时候,林家人怕孟家人来抢夺,不肯让孟家人见林媛。后来林媛长到十多岁时,不知受到了哪里的影响,也不肯同孟家人见面,大约是这样的态度伤了孟老太爷的心,他也不曾再提见她的要求,只当这孩子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祁家老爷子和孟老太爷关系不错,据闻,就连余欢的那个本名,孟南桑,都是祁老爷子给取的。
但这话说回来,如果孟老爷子回国,那就没林家人什么事了——
“你这是想叫她改姓孟?”林定懵了,“这样我怎么同我爷交代?”
“怎么交代是你的事,”祁北杨不疾不徐,“我只考虑怎么样选择对桑桑最好。”
林定无法否认。
祁北杨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林朗风为人优柔寡断,林媛不走,那余欢在林家的日子必定不会舒心。
他这个二哥,真是处处都为余欢谋划啊。
比起来林家,雷厉风行的孟老太爷更能保护的了她。
但这也意味着——往后祁北杨想对桑桑下手,那也不容易了。
孟老太爷出了名的护短,要是叫他知道祁北杨曾经对桑桑做的事——
别说打断腿了,直接火葬场见吧。
祁北杨这简直像是自断生路啊。
林定深思,自己是不是该替二哥挑个骨灰盒了?
余欢的头脑都乱成一团。
突如其来的认亲。
那照这么说,林定才是她的堂哥。
余欢瞧着林定,有些匪夷所思——这怎么看,这人同自己都没有相像之处。
还有房间里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儿,说话声音很缓。
那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余欢不是没想象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赖于风气的原因,她曾经想,自己是不是因为是女孩儿才被抛弃——慈济院有不少这样的女婴,最小的一个刚断奶,是捡回来的,祝华院长只能买奶粉喂她,一边喂一边感叹着实在是造孽。
但从未料到,自己竟然是被拐卖的。
祁北杨说的那些话,她都听在耳中。
他的意思很明显,把林朗风家中的现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剥开来给她瞧,任由她自己选择。
林朗风并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或许是一个好父亲。
可问题在于,余欢现在已经不需要父母的关爱的。
她早就不是那个因为同学骂一句野种就会躲在教室里偷偷哭的小姑娘了。
周一上午的课排的很满,下午还有场选修的考试,中午同韩青青一起吃的饭,韩青青有些讶然地瞧着余欢:“你今天……气色有点差哦。”
余欢摸了摸脸颊:“还好吧。”
韩青青摇头,认真地说:“不太好。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吧?都出黑眼圈了。怎么说呢,你之前瞧起来像个白天鹅,今天像个不高兴的白天鹅……”
余欢险些被她逗笑:“你这比喻真好。”
“说真的,”韩青青的手托着下巴,“你和周先生分手了吗?”
这是韩青青第一次过问她的感情问题,余欢愣了一下,点头。
“是因为祁先生吗?”
余欢一顿:“怎么会这么问?”
韩青青的筷子戳着土豆,犹豫不决:“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吧,我总觉着之前他找赵锦桑做女友,完全是在找你的替身……”
她还是说不出口。
两天前,祁北杨请她见面,当韩青青忐忑不安地过去之后,未想到祁北杨只是来向她打听,余欢的喜好。
譬如爱吃的食物,口味,以及常去的店铺,日常的爱好。
都是些很琐碎的小事,祁北杨拿了支钢笔,一边问,一边根据她的回答做着笔记。
韩青青直觉祁北杨是打算追求自己的好友了。
本来还觉着这样做是在背叛好朋友,但瞧着祁北杨认真做笔记的模样,韩青青又感到这个男人说不定会好好地疼一疼欢欢。
欢欢平时过的太苦了。
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有什么经济上的压力,近两个多月一直在兼职赚钱;韩青青算是小康家庭出身,能给予的帮助也仅仅是请余欢饮料水果。
但余欢也会礼尚往来地还回去。
韩青青这个周末想了很多,就是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好友这件事;可话到了唇边,又吞了下去。
余欢并未察觉,只是笑着说:“你想太多了。”
哪里想太多,韩青青觉着自己才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人。
其实韩青青曾经见过一次余欢的那个神秘男友。
那是上半年,祁北杨大手笔地为学校新捐了一栋教学楼。当天晚上有答谢仪式,因为新教学楼是赠与舞蹈学院的,舞蹈学院的全部大一新生都勒令参加。
韩青青前往会议厅时,为了不迟到,抄近路穿过了著名的情人林。
当时天色已晚,只瞧见林中有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小的被大的那个死死扣在怀中,低头按着后脑勺亲吻。
她走的近,甚至听到女孩急促的喘息,还有模糊的求饶声。
那一声,像极了余欢,
韩青青念叨着非礼勿视,不敢多看,很快走掉。
她在会议厅里等了好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的余欢,余欢那日穿了件长袖的长裙,明明是大夏天,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韩青青从她头发上发现了一片黄色的槐叶,而整个南影大,只有情人林种了一大片的槐树。
韩青青还发现,余欢被头发遮盖住的脖子上,是连遮瑕都盖不住的吻痕,一片连着一片;还有坐下时,长裙掀起后露出的一截小腿上,也是深深的指痕。
韩青青是博览群书的人,怎么会猜不透好友身上发生的事情,猜测多半是她的那个神秘男友送到了学校来,感叹一句原来某种书上写的啪啪啪后浑身青紫真的存在。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在情人林中见到的那个男人身影,像极了祁北杨。
而余欢同她男友分手,和赵锦桑与祁北杨“交往”的日子又那么接近。
韩青青虽然平时八卦了点,但对好友的秘密是守口如瓶,从未对第二人提起过。
余欢不知道韩青青心中所想,下午考试完毕,她原想着早些回去休息,但被赵老师叫去了办公室中。
余欢的交换生申请材料还有一部分表格需要填写,赵老师把表格翻出来给她,让她在办公桌上填写;赵老师自己还有其他的事情,匆匆忙忙赶去处理,临走前叮嘱,让她填完表格后放入抽屉。
只是她走的着急,也没说明是哪一个,余欢拉了下最上层的那个,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合照。
照片上是小白,穿着白色的纱裙,站在窗边,甜甜地笑着。
余欢心里一惊,思绪纷乱。她不敢多看,拉开了第二层抽屉,瞧见里面是她的申请材料,匆匆把表格塞进去。
赵老师以前……也教过小白吗?
刚离开南影大,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了背后有人急切地叫她:“……欢欢。”
是林朗风,他疾步走来,天这么冷,他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汗。
他颇有些不自在:“欢欢,今天跟我回家吃饭吧。”
余欢微怔,继而摇头拒绝:“抱歉,我还没想好。”
临近考试周了,她暂时不想去考虑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林家是淌浑水,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下脚。
“这有什么需要想的吗?”纪珊珊缓步走了过来,眼睛红红地瞧着她,“可怜的孩子,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先生昨晚上一直惦记着你,都没有睡好……欢欢,家里什么都为你准备好了。”
她后面,还跟着林媛。
一瞧见林媛,余欢就有些头疼。
前车之鉴,余欢实在不想同林媛再多接触了。
她只能婉拒纪珊珊:“我能体谅您的心情,但我现在一个人过的也挺自在。”
林朗风面色微变:“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这些血缘对我来讲没什么意义,”余欢平平淡淡地说,“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讲,你是我父亲,但我在慈济院长大,受的是祝院长的养育之恩。我会认您,但这也不代表我会跟您回家……林先生,我很感激你给了我生命,但我更应该感激我母亲。”
昨天的话余欢听得清楚,记忆中不存在的母亲,在离婚后独自生育照顾她,也因为她的走失郁郁而终。
母亲去世的时候,该是多么的难过。
林朗风完全没想到,余欢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上午不是没有调查过余欢这些年来的生活。
这个在孤儿院中成长的少女,比他想象之中要优秀的多;她芭蕾舞跳的好,凭借着优异成绩考入南影大,就是性格孤僻了些。
不要紧,林朗风心想,有他教导着,余欢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名媛千金。
从始至终,林朗风都认为余欢昨日晚上的犹豫只是暂时的接受不了。她这些年过的这么拮据,学费也是申请的助学贷款,林家这样有权有势,林朗风不相信她不会心动。
林朗风皱眉:“你是在怪爸爸?”
“您想多了。”
林媛楚楚可怜地开口:“那你是在怪我抢了你的身份吗?”
说到这里,她泫然若泣,手指搭在眼睛上:“对不起,余欢,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瞧见我就心里难受,这样吧,明天我就搬出去住,不会碍你的眼睛……”
余欢真是厌弃了林媛的这种态度。
她问:“我一句话都没有提你,你怎么给自己脑补了这么多?”
林媛惯会装可怜。
林朗风心软,就是见不得人撒娇受委屈,林媛吃准了他这点,每当闯下大祸,去林朗风面前嘤嘤嘤哭一场,不管多麻烦,林朗风都会立刻哄她。
她今天跟过来,也是想利用林朗风的同情心,来给自己拼命博可怜和关注。
不然,余欢受了这么多年委屈,若是回了林家,林朗风一定会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她身上;现在又是准备和顾启订婚的风头浪尖上,林媛没有林家千金的身份,再没了林朗风的关爱,那可真的和一个边缘人差不多了。
林媛还想着激怒余欢,最好把她激的失了分寸;林朗风对余欢的观感越差,对林媛也更有利。
可惜余欢怒是怒了,但到底是祝华教育的好,她就算是生气,也很少会口不择言的骂人。
余欢冷声追问:“这是我和林先生之间的私事,本来也与你无关。你现在哭哭啼啼的,为的是博取林先生的同情心吗?你说你觉着我瞧见你就心里难受,那你现在跑过来是故意让我难受的吗?还是故意叫我因为你而迁怒父亲?林小姐,如果你真的善解人意的话,不管从哪个角度考量,你今天都不该过来,更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把‘心胸狭隘’的标签往我头上贴。”
林媛刚刚说那番话的时候,林朗风还真的有些心疼林媛,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今日是不是太过担心余欢而忽视了林媛,也觉着余欢这孩子似乎容易迁怒无辜的人——可余欢这一套话惊醒了他那被同情心占据的大脑。
——原本今天林朗风只想一个人过来,单独找余欢谈谈。纪珊珊担心他嘴笨,这才跟上来。临走前,林媛又跑上来车,淌着眼泪说要同余欢道歉。
余欢说的很对,如果林媛真的心善,那她不该来。
林媛印象中的余欢还是那个柔柔弱弱只会傻乎乎笑的小丫头片子,几时有这样的伶牙俐齿,一番话说的她哑口无言,只能泪汪汪地去看林朗风。
但林朗风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心疼,而是隐隐的责备。
纪珊珊适时插嘴:“欢欢呀,林媛她也是年纪小,一片好心,以后大家都是姐妹,你多让让她呗,别这么针锋相对。”
“我没打算回林家,不存在什么姐妹不姐妹,”余欢说,“针锋相对的人也不是我,我只是在反驳林媛对我的指控。旁人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了,难道我避让一下也算是针锋相对吗?”
纪珊珊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原本想和稀泥,谁知道这泥太硬,压根就和不动。
林朗风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把这两人带上了。
刚才还说的好好的,叫这俩人一搅和,余欢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现在已经态度坚决地表示不会回去了。
林朗风虽然无能了点,可到底不是傻子,此时此刻,心一焦,理智战胜情感,他也分析出纪珊珊与林媛的动机不单纯了。
这俩人绵里藏针的,说不定私下里联手就是不想让余欢跟他回家。
林朗风急切叫她:“余欢——”
“桑桑。”
祁北杨的声音,打断了林朗风想要挽留的话,他转身,瞧见了祁北杨。
他身边还有一个老人,瘦骨嶙峋,穿着浅蓝色的中山装,须发皆白,鹰一样的眼睛不悦地盯着林朗风。
正是孟恬生父,孟老太爷。
十几年未见,这一眼,瞬间叫林朗风自脚底到头都生起寒意来。
他张口,想找个合适的称呼来,最终也只是叫了句:“孟伯父。”
孟老太爷只冷哼一声,瞧也未瞧他,仿佛这三人只是无良人在路口随口吐的一口痰,瞧见就令人生厌。
林朗风立刻避让出路来。
孟老太爷直直地走向余欢,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住。
他缓声说:“好孩子,刚刚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余欢微怔。
林朗风出声的那一口,她已经知晓眼前老人的身份。
她的外祖父。
孟老太爷问:“你说你感激你母亲,那你介不介意让老头子我利用一下你这份感激,和你一起吃个晚饭呢?”
比起来林朗风那样直接的要求,外祖父的态度要和善的多,他在征求余欢的意见。
余欢微笑:“当然不介意。”
她主动去搀扶孟老太爷,孟老太爷眼眶一热,仍旧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我这一把老骨头还算硬朗,用不得人扶。”
话这么说,孟老太爷可没舍得推开她。
祁北杨算是晚辈,他同林朗风微笑着说了两句话,临走前,轻飘飘抛下两句——
“当年被接回林家的时候,林媛小姐已经有五六岁了吧?”
林朗风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但林媛和纪珊珊的脸色齐齐变了。
——四岁左右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了。林媛早就知道她不是林家的孩子,却对此从未表现出异样来。
这点能瞒得住林朗风,可瞒不过其他人。
都说孩子天真无邪……但真的是这样吗?
林媛打了个哆嗦。
她真的开始后悔,后悔招惹了祁北杨;她就该低调行事,也不该回国,依旧老老实实做她的林家千金大小姐,如今也不会落到这种狼狈境地。
风吹的她心冷。
车子就停在路边,祁北杨坐在副驾驶,余欢同孟老太爷坐在了后面。
孟老太爷拉着她的手,沉声说:“若不是北杨给我打了这通电话来,我还真的要被那个丫头给骗了一辈子。”
余欢轻声说:“抱歉。”
孟老太爷皱眉:“你倒什么歉?又不是你做错了事……这点,你和你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哼,往后有我给你撑腰,就算做错了事,也只管横着走,别怕,没人敢说你什么。”
余欢哭笑不得。
旁人家都教孩子温柔谦逊,这老爷子倒好,只想把孩子教的飞扬跋扈。
祁北杨也弯了唇角。
他又何尝不想叫这软软的小东西硬气起来,免得被人欺负,那样可怜,招人疼。
说到这里,孟老太爷又感慨:“也多亏了北杨,能叫我在入土前瞧见我的外孙女……说起来,你还真的得感谢一下北杨。”
余欢顺着他的话轻声道谢:“谢谢祁先生。”
未等祁北杨说话,孟老太爷又皱起了眉:“叫什么祁先生?太生硬了。我同祁家还有些渊源,按照辈分的话,你该叫他一声祁叔叔。”
祁北杨笑容一滞。
孟老太爷催促:“快,谢谢你北杨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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