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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四章 交流

    时值阳历八月,夏天在向秋天献媚,收敛起自己的炎热,挥洒着他人的凉爽。

    下午两点半钟以后,综合部机关生活区的广场上一片静谧,上班的人走了,上学的人也走了,那些带孩子的年轻保姆和上了岁数的奶奶、姥姥们,并不愿意领受太阳的热情,依然在家里随心所欲地享受着悠闲。

    谭森这一段时间下班回到家里,除了洗衣服、搞卫生,还要做饭、陪殷玲聊天,时间紧,任务重,工作虽不能说是很光荣,但是很艰巨,每天都是累得腰酸腿疼。

    他和小虹的悉心照料和好言劝慰,并不能充实殷玲空虚的内心。殷玲在病重的日子里,向往的是平静安逸的生活,而能够平静安逸生活的时候,她又开始留恋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了。想到将要永远告别自己倾心的事业,做一个需要别人关心和照顾的家庭妇女,她感到失落、惆怅,更有一种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感觉。

    殷玲很不习惯一个人整天在家里待着,不管是上午或是下午,只要天气尚好,她都要下楼去,在院子里随便走一走、坐一坐,或者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独自排遣心中的郁闷。

    生活区中心广场的四周栽种着参天的杨树,高大的树冠把灿烂的阳光切割成大大小小的金色碎块,抛撒在人行道的座椅上和地砖上。殷玲在一个浓荫下的座椅上坐下来,摊开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却全然不知书中所云,与其说是她在看书,还不如说是书在看她。

    一阵微风从树干的间隙中穿行过来,抚摸着殷玲苍白的脸颊,也抚慰着她疲倦的心灵。微风带有温度,似乎是小时候感觉到的妈妈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她有些陶醉,昏昏欲睡,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出生和长大的那条窄小胡同里的大杂院里。

    “同志,你的东西掉了!”

    殷玲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一个老人指着地上的书签在与自己讲话,老人已经近距离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殷玲说了声“谢谢”,从地上捡起书签,这才开始打量老人。

    老人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身体瘦弱,脸上几条深深的皱纹在脸上钢丝一样地伸展着,黝黑的面孔应该是老天爷奖赏给长期从事野外体力劳动者的徽章。

    “老大爷,天气还有些热,您怎么不睡中午觉?”

    看到老人慈善的面目,殷玲产生了想与他聊聊天的冲动,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条椅,示意他也坐下来。

    “我没有中午睡晌觉这个习惯。”老人在椅子上坐下来,回答殷玲的问话,“正是焦麦炸豆的季节,晌午头躺在家里睡大觉,在农村那是二流子。”

    殷玲合上书本,乐得笑起来,她问老人:“您是从农村来到城里找活干的吧?”

    “到了这个年岁谁还会用你干活,我是来住儿子家的。”

    “在城里住着不习惯?”

    “住不习惯,也看不习惯。”

    “城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您怎么会在城里住不习惯?农村的很多人都进城打工,向往城里的生活方式,您怎么又会对城里看不习惯?”殷玲觉得奇怪。

    “芥末拌凉菜,各人有心爱。城里人觉得城里好,可是在城里夏天空调吹多了关节疼痛,冬天暖气烘久了嗓子发干。农村人有农村人的活法,也有农村人的乐趣。人吃五谷杂粮,时有春夏秋冬,夏天刮风乘凉,冬天跺脚取暖,该热的时候就要热,该冷的时候就要冷,那才叫痛快。

    殷玲听了老人的话,乐得笑起来。“您讲话真有意思!”

    她高兴地对老人说。

    “再说说城里边有些让人看不惯的事。”老人接着讲,“城里人也说粮食重要,可是,好好的土地都种上草,还经常用小孩撒尿一样的龙头浇水,比伺候庄稼都经心;城里人有钱烧得慌,有人花钱把白头发染成黑头发,还有人花钱把黑头发染成红头发、黄头发,像秋天田里边的玉米穗缨子,难看得要死;城里人住的高楼怎么看都像是个鸟笼子,住在楼里边的人互不来往,比如在我儿子家里,电视里只要出来一个唱歌的人,我孙子就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可是,他和邻居对门住了好几年,人家姓啥名谁他都说不清楚;还有,城里的小孩出生后不让吃人奶,只喂给牛奶,但是电视里做的净是‘人奶’广告。”

    “什么是人奶广告?”殷玲不解地问老人。

    “就是,就是------”老人不知道怎么解释,两只手在自己胸前胡乱比划。

    殷玲突然想到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丰胸广告,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用书本掩着嘴,禁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被殷玲笑得有点难为情,红着脸说:“你别笑,我讲的是实话。农村人到城里来,大多数是想赚几个钱,回去改善改善生活条件,想长久与城里人一样过日子的也有,但是不多,而且主要是年轻人。啥事都要两面说,外出打工的人有赚钱的,在家干活的人也有发财的;外出的人有混得不怎么样的,在家里的人也有过得挺滋润的。俺庄老梗家的顺子去深圳打工,不想再回农村干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有钱女人当老婆,老梗打电话对他儿子讲,人家的儿子都是娶个媳妇,你却是找了一个干妈,以后不准你和那个老娘们进我的家门。还有俺庄大头的媳妇菊花,到上海给人家干了一年的活,后来竟然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了,大头爱面子,还不肯承认,说他媳妇没有跟着别人跑,只不过是在与别的男人过日子去了。我觉得,人有什么本事就干什么活,想干什么活你得先学会干这种活的本事,长了一副驴脸就不要去混吃马料,有骆驼的身材也不要在羊群里受委屈。三百六十行,种地能称王。哪个人哪一天不吃饭?农民的本职就是把农活干好,现在农村耕地少,劳动力多,又喜欢使唤这机器那机器,有活不愁干。有些年轻人出来见见世面,找些活干,按说也应该,多数人还是应当把土地种好,把猪羊养好。农村要想拴住心、留住人,关键是上边的政策要对头,如果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几十年,还没有几年打工赚的钱多,人们当然都要往外跑了。”

    殷玲觉得老人的有些话讲得非常有道理,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往下讲。

    老人接着说:“人在生活上要知足,什么叫钱多,什么叫钱少?有的人总是说自己的钱不够用,不是他赚得少,而是他花得多;有的人觉得自己的钱够用了,不是他赚得多,而是他花得少。相比较来说,农村的生活条件差一些,这是实事,但是农村有农村的优越性,农民起码不用担心下岗,不用害怕退休;不涨工资不用送礼打点,不调职务不用托人活动;抬起头走路,弯着腰干活,日图三餐,夜欲一倒,不用看谁的眼色行事。只要你满足粗茶淡饭,不梦想升官发财,你在你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就是一个臣民不多的国王。”

    “您讲得真好!”殷玲对老人说。她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老人,见他花白的头发如同冰河中的芦苇,蓬乱的胡须好似冷霜下的茅草,形象虽然让人感到凄凉悲壮,却给人留下了沧桑厚实的印象。

    老人很高兴今天有了倾诉的对象,他接着对殷玲讲:“现在共产党的政策好了,农民的日子正在逐渐好过起来,俺庄的汪有财把承包的土地由种庄稼改成种水果和大棚蔬菜以后,一年赚了七八万块钱,他带着他的老婆和小孙子外出旅游,对别人吹嘘说,他们往南去过小浪底,往北去过‘假’木斯。我心里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明年我让在老家的大儿子也种大棚蔬菜,赚了钱也出去好好逛逛,往南咱去‘大浪底’,往北咱去‘真’木斯,跟汪有财比试比试。”

    老人家的话把殷玲逗得又笑了起来。

    老人家不知道殷玲为什么发笑,迟疑了一下,接着往下讲:

    “我知道不少城里人现在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用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买,办什么事都要找人办。比如我儿子,他当了一辈子的兵,五十多岁向六十岁奔的人了,住的房子还是公家的,现在要自己买房子,买房子的钱又凑不够,心里边还着急。我总是劝他说,房宽不如心宽,一家人没灾没病,不愁吃穿,草舍茅屋就是宫殿;为了买房子而借钱负债,心里天天不痛快,住在宫殿里也不比坐在牢房里舒服多少。”

    “您的想法与现在的年轻人想法不一样,用将来的钱改善眼前的生活条件是一种时尚。对了,老人家,您刚才说什么,您儿子也要买综合部的经济适用住房?”

    “他不但以后买房子,现在还管着建房子。”

    “是吗!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汪泉。”

    “原来您是汪泉汪干事的父亲!”

    “汪泉干事不干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他爹。”

    殷玲高兴地说:“我爱人与汪干事是好朋友,而且现在又在一起管着建房子的事,老人家以后天气好没有事了就出来转转,我陪您聊天。”

    “不,过几天我就要回农村老家去了,我儿子送我回去。”老人说,“我对我儿子讲,反正你也退休了,带着媳妇还是回农村去住着算了,古时候宰相丞相那么大的官,最后还要告老还乡,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呢!城里买一套一般的房子要好几百万块钱,农村花个十万二十万块的就可以建一所很好的砖瓦房,冬暖夏凉,比楼房住着还舒坦。城里买一台汽车听说也要十几万几十万,在农村买一台小‘手扶’,只要几千块钱,能犁地能拉人,比那些‘笨死’“笨活”,‘饱马’、饿马’,几十万块钱一辆、几百万块钱一辆的高级汽车好用多了。”

    殷玲听老人家说过几天就要回老家去,心里觉得有点遗憾,依然笑着问他:“汪干事和嫂子同意跟着您回老家住吗?”。

    “不同意,他们主要是放心不下孩子,我对他们讲,子孙自有子孙福,还用得着你们一辈子为他操心吗!”

    老人又坐着与殷玲聊了一会天,就起身走了。

    殷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