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渐渐地溶化在晨曦中,朝阳从东边高楼的顶部探出半个红色的脸庞来,花草树叶在晨风的指挥下奏着合乐,营区马路上不时地有外出的汽车和晨练的路人经过,沉睡了一晚上的机关大院也开始了白天的喧嚣。
梁兴住在两层干部宿舍楼的下边一层,楼前边有一个小院,小院里的土地很肥沃,靠围墙的地方挺立着几株向日葵,中间生长着几十株旺盛的茄子和西红柿秧苗。蹲在菜地里拔草的梁兴的头上却是一片荒芜,稀稀拉拉的灰白头好像是霜后的枯草,点缀着绿色的菜地。
“老梁,”吴春芳害怕吵醒正在睡觉的朝生,手里拿着一张纸,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声地对梁兴说,“你看看儿子昨天晚上丢在餐桌上的学习计划。”
梁兴站起身来,矮矮胖胖的身体在肥壮的菜棵子里只露出来上半身,他手掌上有土,用两个指头夹着那张纸,眼睛在远远近近地调整着焦距,吴春芳又连忙到屋里取来他的老花镜。
“咱儿子这字写得很‘飘逸’,跟英文似的,可惜我看着太费劲。”梁兴戴上眼镜,看着手里的那张纸,用讥讽的口吻说。
吴春芳说:“你先别说他的字写得怎么样了,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有几个写好字的,看看内容吧!”
梁兴认真地看了一遍,哼哼了两声,脸上无动于衷,嘴里未置可否,把那张纸又递给了吴春芳。
吴春芳知道,梁兴把对儿子的关心一直埋藏在冷峻面孔的冰霜下面,不表态就是满意了,他眼睛里已经流露出赞许的成分。
“朝生要是考研究生,谈朋友的事又得往后推了。”吴春芳忧虑地说。
“这不是很好吗,趁年轻多学点知识,打个好基础,我们俩不也是二十七八岁才结的婚吗。”
“晚两年谈女朋友按说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到时候------”
“到时候如果我退休了,会降低他谈女朋友的条件对不对?他考学和拿学位证时我找了人帮忙之后,他已经不想把他的事情再和我扯在一起了,毕业时分配到我们机关管辖的范围之外城郊单位,他还很庆幸,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难道你还不明白。孩子有自立自强的决心是好事,你不要总是在一旁杞人忧天。”
梁兴的声调越来越高,吴春芳用手指了指朝生睡觉的房间,示意他说话的声音轻一点。
因为朝生今天又该回来过双休日,晚上在家里吃饭,吴春芳准备的饭菜就丰盛一些。“往家里交钱的人吃差的,不交钱的人吃好的。”梁兴有时候在吴春芳面前“牢骚”。
吴春芳刚到医院工作的时候,也曾经下定决心要当一个有成就的临床医生,后来看到梁兴工作忙碌,朝生工作紧张,一年前,就主动要求从医院调到门诊部工作,与手术刀说了“再见”,每天就是反反复复地量体温、开药方。她当然知道,梁兴也是盼着儿子周五早点回来,也想让自己给儿子做些好吃的。所以她有时也故做认真地说:“儿子平时吃大食堂,肚子里油水少,回家来需要补一补。你经常在外边陪吃陪喝,身上的肉想减都减不掉,在家里还吃那么好干什么?”
梁兴说:“我现在并不想减肥,退休以后不用减,膘就自己掉下来了。另外,你不要总是把在外边陪同吃饭看成是占便宜的事,那也是任务,我要不是陪吃陪喝,能得脂肪肝、高血压?这一点你当医生的比我心里更清楚。”
“照你这么说,陪吃陪喝也需要有一种献身精神。”
“可以这么说。”
“抢险救灾死了伤了都是英雄,因为吃喝送了命、得了病,群众一个也不会同情。”
晚餐准备好了,吴春芳招呼梁兴和刚刚进家的朝生吃饭。
三口人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梁兴下了班就钻到书房里,不是看文件就是改材料。朝生进了家也是把自己的房门关住,好像他就是奔屋子里那台电脑才回来的。以前吴春芳有时会突然推门进去,想看看儿子闷在屋子里究竟在干什么,后来朝生不干了,有一次很认真地对她说:“妈妈,你和爸爸以后进我的房间要敲门。”梁兴在一旁不高兴地说:“进你的房间还要敲门?以后我们在外边喊‘报告’,你批准以后我们再进去得了。”
话虽然是这样说,梁兴和吴春芳在朝生关着门的时候,很少再到他住的房间里去打拢他,孩子大了,他也有不想让家长知道的**。
吃饭时间是信息和感情交流的最好时机。
“老梁,”吴春芳给梁兴和朝生各夹了一只炸鸡腿说:“朝生准备报考的那个学院的副政委还是崔文才吧?”
吴春芳是这个家庭感情上的预警机,她说完这句话,就现另外两个家庭成员的面部表情都起了变化。
“是又怎么样?”梁兴阴沉着脸,警惕地问。
“是就是呗,还能怎么样。”吴春芳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朝生低着头吃自己的饭,什么话也不讲,他在军校养成了吃快饭的习惯,只一会功夫,就放下碗筷,用餐巾纸擦着嘴巴说:“往后的几个双休日我就不一定回来了,得抓紧时间复习。还有,我考研的事情你们不用多操心。”
梁兴的脸上透出欣慰,吴春芳的脸上却表现出担忧。
朝生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梁兴好像没事一样,吴春芳却如同丢了魂一般,一到双休日就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总想给儿子打电话,又怕梁兴听到了不高兴。
“朝生最近没有回家来,抓紧时间学习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家里可能感到受拘束,不自由,找理由尽量少回家。”吴春芳在梁兴身旁说。“你有时候对孩子要求太高,在工作上,你什么事都想管,在生活上,你什么事都不想管。还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吹毛求疵,比如说他有时候想听听音乐,放松放松,你说是声音太吵,影响了别人。夏天汗多,冬天尿频,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又说他开热水器次数太多了,拉水箱拉得太勤了,搞得儿子心里不痛快。”
梁兴听了吴春芳说的话,心里有点烦:“你怎么也学会唠叨了,好像我是后爹,虐待他似的。”
“虐待谈不上,起码是不理解他。你总是喜欢在他面前说:‘你们现在多幸福,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不愁吃穿,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我们的追求,现在的年轻人,除了吃好穿好,更重要的是讲究精神享受。”
吴春芳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和有些家庭的女主人一样,是有些唠叨了,不过,正是她们唠唠叨叨的唾液,把家庭的成员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
梁兴今天却对吴春芳的话越来越不爱听,反驳她说:“谁说我们那时候只想着吃穿,没有精神追求?我们追求的是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厉行节约,强国富民。”
吴春芳说:“你又来了,别说儿子了,这些话我都听烦了,你讲的即便是有道理,也要变个方式说出来,这是家庭,不是会场,是一起过日子,不是讲大道理。有一次儿子对我说,把我爸爸说的话记下来,就是一本‘**员行动准则’,但是,往往调子唱得高的人,行动上却是矮子。”
梁兴气得红了脸,吼着说:“他胡扯!”
“怎么是胡扯,有些事情他比我们还看得清楚,你瞧瞧现在有的领导,志气不大,口气不小,情况不清楚,决策很果断,一个失误的代价可能就是几十万、几百万,造成这种浪费的例子,看到的听到的我可以给你举出好多个。”
“机关的事情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出点差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梁兴的声调低了下来。
吴春芳也放缓了声调说:“你今天还算不错,承认机关工作中有差错。你想过没有,平时别人的有些话你不爱听,孩子也不小了,你那些说教的话他也不爱听,你不能自己的自尊心上容不得一根剌,而在孩子的自尊心上插一把刀。
你刚才也说了,出差错是因为工作忙,我不这样认为,忙不能成为出差错的理由,机关里的忙有时候是人为的,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一件事,非让部属写成材料,翻来覆去地修改无数遍,改好以后领导们拿着在那里念,有些材料纯粹是竹竿做的擀面杖,又长又空,三粒米熬成的大锅稀饭,真货不多,群众根本不爱听。明明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也要印成文件往下,管你下边看不看。最近这一段时间,中央要求转变工作作风,机关里往下派的工作组少了,下的文件少了,召开的会议也少了,也没有听说哪个单位死了人、出了事。”
吴春芳说完,梁兴朝她翻了翻白眼,但是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