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到这篇文章,赵昚才明白,李凤梧为何要将盐官镇的旧事重提。
因为一切的根源,都可以在盐官镇那件事上看透。
赵昚也终于才明白,李凤梧为何要说他两次被刺之事。
因为这佐证了惇儿视人命如草芥。
从李凤梧被刺,到盐官镇金人细作谋刺庄文,再到庄文庸医致死,层层递进,一层一层的剥开了真相,赵昚几乎不用再去查证,就猜到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却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的赵昚,用一种矛盾的眼神看着张杓,“张相公,你写下这篇文章,可有何依据,你可知晓,若是没有依据,仅凭这篇文章,朕就可以罢了你的官,将你流放!”
闻言,蒋芾吃惊。
汤思退苦笑。
赵惇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李凤梧却笑了。
赵恺也笑了。
若是没有依据,天骄之才的张杓,又怎么会冒险行事。
但是,究竟是什么事?
能让一位相公罢官被流放
张杓双手拢在袖口里,沉默了一阵,才弱弱的道:“有。”
赵昚的心沉了下去,并没有说话让张杓拿出来。
然而张杓却没有顾忌到官家的心理,缓缓抽出一只手来,拿出几张纸:“这是臣父张浚于隆兴元年,在建康所写,关于李凤梧遇刺一案的详情,其中有那张军弩的资料,有臣父张浚的亲笔画押和章印。”
又选出一张纸:“这是当初的虞侯张拭和几位袍泽写的现场情况,亦有画押。”
又选出一张纸:“这是虞侯张拭等人如今所在的地方,官家若是不信,大开宣召他们来临安佐证。”
这一下又是出人意料。
青云书刊那篇文章究竟什么内容,为何又扯到了建康李凤梧被刺的情况。
赵昚示意谢盛堂接过来,看了一阵后,沉默了。
竟然是真的。
这些纸张和资料,竟然真的是隆兴元年的产物,而且也确实是当时的枢密使张浚所写。
李凤梧啊李凤梧。
你真是处心积虑。
隆兴元年被刺,你就谋划到了今天。
难道在隆兴元年,你打算扶龙赵恺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今天的局面?
这谋略着实让人不得不服。
整整八年啊!
八年前,就为准备好了第一张牌。
赵昚看了一眼安静的李凤梧,很有点感慨如此强大的大局观,谁能想到,他在围棋上的造诣却是一堆狗屎。
果然,人无完人。
但越是这样,李凤梧这个人才越鲜活——而自己也能越放心。
若是李凤梧完美无缺,自己反而要猜忌。
适时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龙大渊和曾觌在外候命。
赵昚想了想,“让他们候着。”
不用宣这两人,就知道那张军弩肯定还在皇城司的罪证库里放着,恐怕真和隆兴元年出现在建康的那张弩箭是同一制式。
张杓并没有给官家反应和推诿的机会,从另一袖口里拿出几张纸,“官家请看。”
谢盛堂看了一眼赵昚。
赵昚看着张杓手中那几张纸,竟然有点惊恐。
很想让张杓收回去。
但显然不可能了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若是这样做,今后传了出去,君王风度何在,又如何让大宋朝臣臣服,如何让大宋黎民敬仰?
无奈的示意谢盛堂接过来。
翻开这一叠纸。
第一张,是一位早就归隐的老翰林太医的医药单子。
这位翰林老太医赵昚有印象,是乾道三年庄文太子病后,负责主治的翰林太医令的恩师,当然,这位翰林太医令最后被自己问斩了。
这位翰林老太医,当年致仕,就是从翰林太医令的位置上下去的。
绝对是名扬临安的圣手。
赵昚看了看医药单子,没有说话。
第二张,是这位翰林老太医关于这张医药单子的说明:对症而治,绝无过量之说!
触目惊心的大红画押和章印,如剑一般刺进了赵昚的心里。
第三张,是负责主治庄文太子那位翰林太医令的首席得意门生,如今的翰林良医,也是一张医药单子。
这张医药单子,和他师祖的单子差相仿佛。
第四张,是这位翰林良医关于医药单子的说明:对症而治,绝无过量之说。
依然是触目惊心的大红画押和章印。
第五张、第六张、第七张
整整二十张。
除了那位被问斩翰林太医令的恩师、师兄、师弟、三位弟子,还有四位当今大宋驰誉天下的名医,关于庄文太子之病开出的医药单子。
这四位名医并不在临安,分布在其他州府。
但皆是清名远扬的圣手。
皆是如出一辙,对医药单子的说明,也皆是对症而治,无过量之虞。
如果说,那位被问斩的翰林太医令的恩师、师兄弟和弟子有可能存在为他说话的可能,那么这四位圣手,断然没有这个动机和理由。
毕竟,这事关他们的名誉。
作为一位圣手,又都是迂腐读书人,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他们的名誉更重要。
赵昚的心越发下沉。
几乎不用再看其他的东西,仅从这些就可以判定,庄文太子之薨,显然并不是医官的用药过量,而是另有隐情,只是最后被判定成了用药过量。
至于如何操作,赵昚岂有想不到的道理。
然而张杓并没有就此罢休。
庄文之薨,自己败给了李凤梧,是自己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对这件事的调查,远远不止于此,又要从袖口里抽出几张纸来。
赵昚看见这一幕,脸色抽了抽。
然后直直的盯着张杓,却不说话。
张杓犹豫了一刹那,但还是不打算屈服。
就要抽出最后的几张纸。
赵昚嗫嚅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张杓,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张杓。
李凤梧叹了口气,正欲阻止。
张杓也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官家,摇了摇头。
终于没有再抽出最后的几张纸。
这便是给官家留了余地。
赵昚有些颓废,有些意兴阑珊,又有些悲痛,还有些狂怒心中的情绪复杂得无以复加,愣愣的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