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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六 棋逢对手(下)

    “哦?愿闻其详。”

    虽然是被一个年龄比自己孙子还小点的年轻人当面说错,毕自严却一点没有被顶撞的恼怒,反而显出兴味十足的表情。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端了谁的碗,就服谁的管。您说大明一县只需负责四名主官的俸禄,可我们都知道光凭四名主官肯定是控制不了一座县城的。他们必须要有大批僚佐人员辅助。而这些人也不可能把嘴巴扎起来,他们肯定也要有收入,而且这收入还要足够高,以对得起他们手中掌握的权力——那么这笔钱由谁来出呢?如果是县官,那么那些僚属只需要对县官本人负责;如果是当地大户,那么他们就会变成大户募养的走狗——谁给钱听谁的,天经地义。”

    郭逸说的兴起,一时间大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竟然拿出了平日里在夜校里给学生上培训课的劲头,铿锵有力道:

    “官府是什么?官府是体现统治阶级意志的工具!我们控制着那三地,所以当地的行政人员必须要贯彻我们的意志——但这前提条件是我们要能保证他们的经济收入。不把牧羊犬喂饱了,就不能责怪它们会去偷吃羊群啦。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种事情,也只有朱……能干得出来。”

    郭逸本来顺嘴就要嘲讽一下朱元璋的——养成习惯了。平时他们谈论起明朝政策时,十有八九最后都是以对那个乞丐皇帝的的嘲笑而告终。不过在最后关头他总算想起这不是在海南岛上的夜校中给自家学生上课,才硬生生刹住了车——在自家课堂上说这些话的好处是可以逐步潜移默化,消解掉那些农民学生对皇权的敬畏。但在明帝国的京师这边,当着一帮子大明朝顶级官僚的面开嘲讽,郭逸毕竟不如解席那样“有胆色”。

    其实对面几个官儿已经听懂了,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做出一副啥都没听见的架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完全就把郭逸这段发言给忽略过去了。

    毕自严也依然笑眯眯的,接着郭逸前一句话道:

    “照这么说,你们是把所有官衙吏员和白役都给养起来了?可难道就不怕重蹈前宋时冗官冗费之祸么?”

    “冗官冗费?”郭逸嘿嘿一笑,“不干活光拿钱那才叫冗官,可是毕老爷子您自己也是堂堂一部尚书,您应该很清楚行政工作需要多少人手哪。别的不说,光是我们琼海军下辖的财政部门,就有好几百人规模,否则怎么应付得了那么多的开支项目呢?”

    “好几百人?”

    郭逸这句话说出口,却见对面几位尚书大人脸色均是变得十分古怪。过了片刻,却还是毕自严沉吟道:

    “老夫所在之户部,司掌天下财计。大明两京十三省,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县……举凡各地赋税,口算岁入,官员俸禄,粮饷分发,诸务尽集于斯。然而部内堂官仅有七十四人,僚属杂吏一百六十五人,加起来总共还没超过二百四啊!”

    不愧是掌管着大明朝廷钱袋子的人,毕自严一开口,数字全部精确到个位,这与通常明朝官僚的说话习惯可大不一样。而他这串数据报出来却也震晕了一批人——对面林汉龙郭逸陈涛三个全傻了:

    “什么?”

    “大明帝国的财政核心总共只有二百三十九名员工?老爷子您没开玩笑吧?”

    面对质疑,毕自严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那位继任者:

    “至少老夫在位的时候是只有这么些人,除非后来杨尚书又有所添减?”

    “没有,没有!”旁边杨一鹤连忙摆手,“下官履任未久,自是一切都萧随曹规,只等老先生回任就好,岂敢胡乱动作。”

    ——毕自严此时无官无职,严格说起来还算是待罪之身。但在座诸人都知道:他既然被允许参加这次谈判,接下来肯定就是官复原职,说不准还能跟老钱一样混个入阁。所以杨一鹤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很低。当然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杨一鹤亲眼见识过毕自严之前面临的财政重担了,他自忖接不下来,对前任的业务能力也是真心佩服。

    于是毕自严就点了点头:

    “那就是只有这么多人了。”

    郭逸愣了好半天,方才苦笑道:

    “那毕尚书您的工作还能推行得下去么?就这么点人,连个架子都搭不起来啊。”

    “怎么会呢?十三省清吏司除各掌本行省事务外,再各自分摊一部分衙门的俸禄粮饷分发,也就行了。比如这位陈小倌儿所在的钦天监,俸禄便是由陕西清吏司负责发放。”

    毕自严随手指了指陈涛,却见他一脸傻愣愣模样,不禁笑道:

    “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去领过吧?”

    见陈涛居然当真点了点头,毕自严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不缺钱的主儿,不过本朝俸禄微薄,有些能耐的官吏都不会指望俸禄过活。作了一辈子富贵官儿,却不认识户部门头的大有人在,也不独独你一个。”

    轻轻叹了口气,毕自严又继续道:

    “除了左右侍郎经常要带人在外面跑,催查各地赋税,算是比较辛苦的。清吏司的那些郎中主事也就是每月分发俸禄粮饷之日忙一些,另外有地方上有税银粮米解送上京,清查入库之时会比较忙,平时还是挺清闲的。当然若是逢到有治河,赈灾,兵事,造陵之类额外大笔支出时,需要从各处库房调配物资,重新核对账目,那就比较累了。实在人手短缺的时候可以去国子监找些太学生来帮忙——不过这种时候毕竟不多。”

    郭逸一直耐心听着,等到毕自严住口之后许久,方才惊醒般问道:

    “这就没了?”

    “是啊,没了。”

    毕老头儿笑眯眯看着他:

    “郭小友以为还该有什么?”

    “您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日常开支与统计,这种事情一名会计一个出纳就能搞定。可财政部门最重要的工作:协助编制政府预算,控制项目决算,以及对重大投资项目的审核……这些您都没提及啊。”

    这下子反而对面那几个官儿发愣了:

    “……什么预算决算?投资审核?”

    郭逸揉了揉额头,再一次恍惚有在夜校中面对那些农民学生的感觉。考虑了一下措辞,他拿出上课时的态度道:

    “咱们举个实际例子来说明吧:比方说前段时间,有人建议修筑一条从琼州到临高的公路。那么首先是请工程部门作出施工方案,并且拿出前期概算:就是预计整个项目大约要花多少钱。然后便拿到我们财政部门来进行申报:其一是确定是否需要花这么多钱。其二便是看咱们能不能拿出这笔钱来,如果拿不出来,能否通过其它手法筹措——最终决定是找贸易公司借款。钱的数目和来源都确定之后,便拿着这些资料上委员会去讨论——诸位大约听说过,就是咱们琼海军的决策机构。”

    对面几位大明高官都微微颔首,脸上表情都颇为严肃,显然已经意识到郭逸说的这些内容极为重要。这边林汉龙也皱了皱眉头,但并未阻止郭逸的发言,而后者也继续介绍道:

    “在委员会上大家从各方面分析利弊,决定这条路该不该修,最后讨论是通过了,于是项目便正式成立。财政部把前期费用拨付到工程部门,由他们委托施工单位进行承建……路是分成一段一段修的,每修好一段,工程部验收合格之后,财政部才会按照协议付余款。而在整个项目完成之后,财政部还要进行整体项目决算,统计最终开支。如果最终花费金额超出了原先概算,还要查找出原因,向委员会汇报……而这只是我们财政部门监管的诸多项目之一。”

    “其它比如出兵山东或辽东,从大陆上吸纳难民,在各地兴建移民安置村……诸多项目,只有财政部门把各处申报上来,需要花钱的项目统计整合以后,再结合每年的计划收入,作为决策机构的委员会才能知道哪些地方需要用钱,而钱又可以从里哪来。然后他们便可以根据项目的轻重缓急,以及我们的总体收入状况,尽量安排收支平衡——这便是政府预算了,通常以一年为单位。”

    尽管郭逸很努力地尽量用浅显语言阐述观点,但他的这番言辞中还是掺杂了太多的新名词,显然对面那几位大明官僚听得很都吃力。但他们却没有任何打断或询问的意思,反而一个个紧锁眉头,听得聚精会神,惟恐漏过了一点。其中毕自严更是拿出纸笔不停记录,丝毫不在乎丢面子。

    “而另一方面,财政部门也需要对前一年的所有收入和花费进行统计,看是否符合之前的预算。是超出了还是有盈余,如果做不到平衡的话,至少要让决策者明白钱花到哪儿去了,又该如何设法弥补……这便是决算的作用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