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由于讲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板书都是横向,作为学生不得不跟着摹仿。于是除了改用蘸水笔外,大多数人的书写格式也多半改成了横向从左至右——在右手手腕不抬起,墨水也不是速干的情况下,仍使用从右往左格式很容易抹花先前的字迹,而且竖向文字在纪录各类数学公式方面很麻烦。
有人曾经向老师提出抗议,说要求用竖行文字以适应大多数人的习惯,但讲课老师两手一摊,很直率的说我们写不惯竖行,也不知道用竖行该怎么表达数学公式。况且大明不是一直讲究尊师重道吗,是该学生适应老师还是老师适应学生?
这句话出来那些学员也无话可说,只得继续很别扭的按横向书写。不过时间长了以后倒也渐渐习惯——毕竟人的双眼是左右排列,横向视野比纵向要大,现代人看横向文书基本不用转脖子。而中国的传统读书方式要摇头晃脑,因为读竖向文字肯定需要上下转动头部,在阅读速度也比横向要慢一些。
而在接受了短毛的第一种习惯之后,其它种种改变自然也慢慢跟着进来……比方说已经有人更进一步,开始在笔记中学着使用短毛的草书和替代简化字体了——这样书写速度又可以快上很多。不过史可法对此是不能接受的,他依然坚持用正体字,并一笔一划的把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即使因此而拖慢了速度,每天光抄笔记就要抄到深夜,也依然毫不动摇——对于短毛所提出的那种“文字仅仅是用来记录思想和语言的工具,而任何工具都以简单实用为上”这类理论,史可法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读书写字,在中国历来被看作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民间传说仓颉造字,鬼神皆哭,就是因为记录天意的能力被凡人学去了。自古以来读书人总是比一般老百姓高贵一等,不就是因为文字之道难以掌握么!
到如今那些短毛自己也是读书人——虽然和大明所学不同,但他们都是文化人这一点就连史可法也不能否认。可这些人却居然说什么文字只是工具,士人会使用文字,和农夫会用锄头,工匠会用斧子锯子是一样的,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地方——这简直是在挖读书人的根子啊!作为好不容易从科举中杀出来的堂堂进士,他史可法对此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只是眼下形势比人强,史可法纵然很敏锐的看出了短毛正在降低读书人地位的险恶用心,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却也无可奈何。他曾和几个有相似想法的人在课堂上与赵立德辩论过关于“文字工具论”的对错,这一帮士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成功迫使赵立德承认他们短毛的简化字体并不能真正体现出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只能算是得了些皮毛,相当粗浅的东西。
但那位赵先生在很爽快地承认了简化字的不足之后,却跳出他们的话题范围。不再跟他们争辩短毛的国学素养如何,而是直接丢出了两个实用性问题请他们这些当代大儒解决——某家商户欠了官仓的一笔钱粮,如今要还款,因为时间比较长,十多年了,需要计算复利,请问连本带利该收多少?另外官府要向某地征收农税,那是一片不规则地块,其中除了平地还带山坡,请确定应收税的面积……
实质上是算术和几何题目,要求他们做相关运算。史可法等人自是很不服气,但也不好说不能做这些杂事——按照前几天的培训内容,这正属于他们的执政范畴。当然在实际施政时肯定是由相关的吏员来负责计算,可你作为主官总不能对此一窍不通,下面人说多少就是多少吧?否则被人买通了下面人损公肥私,到时候账目对不上,板子还是要打在糊涂官儿屁股上的。
一帮大儒们咬牙切齿算了半天,得出来的答案却是五花八门,用不着别人说就知道肯定有错。然后赵立德又当场算给他们看,一步一步过程都在黑板上写清楚,前后也就花了十来分钟。
当答案出来之后,纵使史可法等人早有心理准备,也都禁不住有些脸红——他们这一拨人没一个算对的,反倒是几个不声不响的低级官员拿出了正确答案,不过两道题全对的也才一个——阿德随口问了问那人师承,却是出自徐光启一脉。
“此类算学,本非吾等所长,有些错误也在所难免——赵先生可敢比试填词作诗么?”
学员中依然有人不服气,但史可法已经不好意思再开口了——果然,接下去赵立德立刻回了那人一句:
“不好意思,这里既不是京城也不是江南,在你们要治理的地方恐怕连能听懂汉话的人都不多。诗词曲赋本事再好,在这里用不上。”
被阿德这么一说,一屋子学员脸上都颇有郁闷之色——钱谦益这次送过来的这第一批官员,毫无疑问都是属于他所在派系的东林党人。吟诗作对,清谈聊天乃是他们的长项,可要他们脚踏实地干点实事就比较难了。
所以最后赵立德对他们所说的一番话也算是推心置腹,相当的实在:
“诸位,要论文学素养,我们这边确实没几个人能与你们相比。我们不可能用一辈子时间去钻研寥寥几本书,把其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含义都摸清楚……可是要管理一府一县,临民治土,光有文才是远远不够的。也许在大明本土,你们还可以依赖师爷,俗吏,以及乡里士绅,一切都按从前旧规办事,自己舒舒服服填填词作作诗,高兴起来找几个粉头唱和一二,作个快快乐乐的太平官。可是在这里不行——这些天的情况介绍也跟大家说了,你们应该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个何等复杂的环境。就是这琼州岛上,内陆黎峒从前也并没有真正认可大明的统治,更不用说另外两座岛子,你们可是第一批以朝廷官员身份前去治理的。根本没什么旧例可循,一切都要靠自己披荆斩棘的开拓出来!”
“而且说句实在话,以当前朝中的局面,我们琼海军和钱尚书,和你们东林一脉是站在一起的。钱大人把你们送过来,肯定也不是白白为我们短毛作事情——等你们积累到了足够经验,有了相应的见识之后,相信都会被调回大陆去。可是你们回到大明之后难道能做太平官吗?——当前的大明是个什么样子,你们这些东林党人平时最爱谈时政,肯定都有所了解。辽东那边局面已是一塌糊涂,暂且不用说它。就是陕西,河南,山西,以及不久前才被我们打平的山东……哪怕就是江南膏腴之地,靠你们中原士子那套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传统理论能不能支撑得下去,各位心里也应该有数。”
教室中一片寂静,如果是在酒席饭桌上大家辩论,这些东林士子绝对不肯认输的。可眼下在课堂上,赵立德乃是他们的讲师身份,他们先前提出质疑追问已经是违反了传统礼节。不过短毛老师讲课向来鼓励提问,倒也可以不论。
但赵立德此时所说的那些,就是再怎么巧舌如簧的士人也不能抹煞良心说不对,东林党这个文人集团虽说纸上谈兵的多,但心里头的爱国热血,报国之念却还都是比较真挚的,他们只是缺乏实际的指引而已。
半晌之后,以史可法为首,十几名学员纷纷拱起双手,长揖为礼:
“还望先生教导吾等。”
阿德笑笑,随手指了指外面:
“正是因为同意教导,钱尚书才会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啊——我们这边的环境远比大陆上恶劣。但是我们琼海军的钱粮充足,这些天来想必各位也是亲眼见到了。可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从天下掉下来,也不是谁施舍给我们——所有这一切收获,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干出来。而我们所依赖的工具……”
阿德指了指黑板上的算式:
“就是这个——数学是大多数自然学科的基础。当然语言文字也是。我们这里如果是从小孩子教起,就重点教他们两项——语文和数学。但你们所掌握的文字基础已经远远超过了学习其它科目的需要,所以给你们安排的培训课中并没有文学方面内容。而你们的数学基础太过于薄弱,才不得不加强这方面的训练……”
“那个……请问我们学习这些东西要学到哪一步?”
学员中有人询问,赵立德想了想,指了指自己:
“我赵某人当前在这琼州府的地位,其实和诸位将来上任后的工作差不多,是负责管理人的。所以对于各类杂学只需要大致掌握即可,负责工程技术的另有其人。而你们的情况也是类似,只要对各门学科有所了解就可以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教你们太多东西。若有兴趣,将来自己抽空钻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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