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秦步洲嘴上骂着,心里却是越骂越气了,反而一点儿火气都没消停下去,他一边骂,一边就回想起这些他招来的更夫们每日尸位素餐,人浮于事,打更什么的都是潦草透顶,甚至有几次夜里来了贵客都发现不了,也不知道他们换版一半守角门一半打更的人都他妈干什么吃的,这会儿猛然听到龙之丘顶撞起来,真是急怒攻心,身上入体二重的罡风腾地一下就爆发出来:“现在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想起来要走了?”
“是啊。反正我们认了罪,也赔不起那些个黄白金银,反正王府里没人看得起我们,我们为啥不能走了?谁还稀罕一个九品芝麻官不成?!回了老家,种种地,摆弄摆弄媳妇子,多自在呀!真以为这么一个偌大的王府,我们稀罕不成?!既然你老秦也不稀罕我们,那便一拍两散!”
秦步洲被这些狗奴才的话给气笑了,也不说话,就豪猪一样呵呵呵地笑起来,那声音落在龙之丘的耳朵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秦步洲笑了一阵,缓过劲儿来了,便假装和和气气道:“现在要走已经是不行了,仵作的爷们说了,这次虽然是流寇作案,但是从痕迹上看,应该有了内鬼了。你们都是守夜的人,若是监守自盗,谁又能真的防得住了?所以我再就请示了老太太,大太太,决定将你们这些人一并交到衙门那里去,反正么,你们这些家伙最轻也是个玩忽职守的罪责了——龙之丘啊龙之丘,来的时候我不是早告诉你了么,在王府里做事做砸了,那是要吃官司的!”说着便一挥手,将自己一早上差遣人从乡下(潘兴周边)招来的团练二百人摆出来,瞬间就把昨夜里无论是否当值的更夫仆妇都捆了,送去文武雁门。
这个时候,龙之丘等人才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跪下来求饶。龙之丘连滚带爬地磨蹭到秦步洲面前,一伸手就勾住秦步洲的一只臭脚丫子,嚎啕道:“秦老爷,亲老爷!亲亲的本家老爷呀!看在小的是您同乡的份儿上!饶过小的这次吧!小的今后给您做牛做马做狗还报!”谁知秦步洲飞起一脚就将他踹到了五丈开外:“杀千刀的王八羔子!早知道今日平时怎么不见你敬业些呢!你若是带着人天天舞刀弄棍,勤恳修炼些,出事的时候冲得前面一点,如那内院里面的三个丫鬟姑娘一样瞬间放倒了二十七八个(他扯了三分之二的谎),说不定就能抢回来大半的财物!你们巡视的时候若是机警一点,发现不对立刻吆喝起来,派人拦住去路,只怕也能向林姑爷府上一样,不过损失了三块烂木头而已!你们的,没事的时候整天嘻嘻哈哈,出事了撂挑子走人?想得美了!你们既然——”
正吼着,忽然见到包围起来的团练中间裂开一条缝隙,一个红顶子的家伙走到近前,一拱手道:“麻烦这位管事的爷们朝里面通报一声,血滴子的来拿人了!这群贼子中间有人进了大内,事情很坏了!听闻个个府上有内鬼接应的,多是巡更守夜之人,皇上特命血滴子带走排查……”
秦步洲一听,眼睛当即亮了,粗短的手掌一挥,爽利道:“军爷尽管都拿去,审完了直接吊死就好,我们王府里,养不起这群整天好吃懒做出事了还想甩屁股走人的白眼狼!老太君那边问起来,我秦步洲一力担着就是了!”那血滴子听了就一拱手,欢喜谢过了,秦步洲干脆命令团练帮助血滴子拿人,血滴子也千恩万谢,说回头请各位吃酒,结果一来二去,秦步洲平白就搭上了血滴子——真王一系的人脉了。
这边龙之丘听到了二位大爷的对话当场就吓尿了,可是血滴子是六位王爷共同管理的,属于南国朝廷中少数几个铁面无私的机构,执行起来毫不手软,连打带踹地将龙之丘弄走了,龙之丘从议事大厅门外一直到了王府大门,都是一步一磕头,大呼小叫地祈求秦步洲,祈求大太太,祈求老太太看他上有老下有小的,饶他一命,给血滴子的军爷通融一下,却总也没有人答应。和他一起的男人女人,更是将头也磕破了,脸也擦伤了,屎尿齐出,弄出了千奇百怪的奴才相来求饶,结果里间传出王夫人一句话:“审查奴才们的事情,一律按例办理,任何人不准阻拦军爷。”这一下,王府之内更是哭声震天,竟然比昨晚上被人抄家一样劫掠一番动静还大。
【内屋】
到了临近饭点,一应损失抱了上来,给甄老太君看着,王夫人担心老太君年迈受不起,便在旁边待着,暗中叫了阆中备下救急的药丸。老太君从头到尾细细看了,只是叹气却并无异状,直到审过两遍,才说道:“损失是沉重了些,可是没有伤到根本,咱们到底殷实些。”便指给王夫人看:“你要记着,这次损失里头,皇上赐下来的一件没有,只有寻常黄白丝绸锦缎宝石等物件,这些,怎么说呢,那是咱们的家业要是不倒,损失多少都能补充回来,不算什么的,关键的,是那些被欺负了丫鬟啊……”说着自己居然掉下泪来,王夫人心里是不太以为然的,可是老太太这么说,她万万不敢驳回,只能先附和着,这个时候,就听到了龙倩儿那高亢的嚎啕声,那孩子是真的哭伤心了,因为她的枕霞阁损失并不比王雨柔的蘅芜居小,期间的丫鬟,司琪被人污辱,虽然没破身子但是也很难熬了,侍书直接和贼匪打成一团,竟然硬生生战死了,群贼见这姑娘性子刚烈,便慢下手脚,结果被安琪儿三人冲上来一通暴打,死了七个,伤了一个,带伤的和其他几个贼寇一路逃了,总算没有留下来做了俘虏。整个枕霞阁楼也一片狼藉。
龙倩儿原本是家住东北的穷苦姑娘,虽然顶着小贵族的头衔,实际上家道中落,担任族长的姑父甚至有过卖儿卖女维持生计的打算,王夫人给出一个前程,姑父自然千恩万谢,家里人也将所有能拿出来变卖的东西都换成了金银,足足准备了一车,随着龙倩儿一起到了王府,那意思就是让龙倩儿委身于王府世子,做小也好,做丫鬟佣人也罢,总之奔一个好的前程,将来富贵了,能够接济一下家里,也就是功德圆满了。
因此龙倩儿虽然是姑娘,是主子,可实际上过着下人一样的生活,为了贴补家里,她可没有林绚尘那样的闲情逸致,纵然满腹才华,钟聚天地灵秀,也从来没有留下一行半首的诗作,反而整日与针线活为伍,她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女子,在家乡就能做得一手好针线,可是家乡穷苦,那里的人见识短,做出去的针线也卖不上什么价钱,潘兴城里,世子闲人甚多,看到龙倩儿的针线,以为奇货可居,便出了高价,龙倩儿的针线活计,便慢慢地成了她贴补家用的主要来源,日子虽艰苦,去也能暖在心里了。
然而昨晚一场大祸,让她整个身家彻底灰灰湮灭,家里带来的四大箱子金银,既是她键入王府的嫁妆,又是她省吃俭用可以受用一生的财富,甚至是她日后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唯一凭据,就在那短短几分钟的混乱与恐惧之后,彻底消失无踪。因此龙倩儿哭的伤心,哭的死去活来,哭得让周围的一众仆妇下人都不愿意靠近。她不仅仅为了自己失窃的身家,还为了那一个已死,一个即将要上吊的丫鬟。
那两个丫鬟是她从东北老家带来的,是从小和她一起玩大的伙伴,甚至是她在王府中仅存的真正的本家姐妹。侍书的死,已经让她感到天大的悲痛,而眼看着就要上吊明志的司琪更是让她感觉生无可恋。
所谓封建社会,无论它如何披着儒家的皮唱着高尚道德的赞歌,无论它曾经诞生过怎样的辉煌文化,仅仅“贞节牌坊”这么一项就可以否定掉所有。在这个封建社会中,女子只要被男人动了手脚,无论是摸脸还是碰了手,无论她是否愿意,是否是强权暴力下的受害者,她都是不纯洁的,不干净的,理应浸猪笼。在如今的潘兴城里,只有崇王府和真王府里的丫鬟和姑娘,失了贞洁,会被赶出门去,而其他所有王府国公府,都是直接将这些可怜的女孩活活烧死,以除去晦气。崇王府看起来做得十分仁慈了,可是当今社会,根本没有哪个正常的家庭,愿意收留一个“失贞”的女子,那是给整个家庭和整个家族带来耻辱的行为,因此被逐出家门的女孩们,和那些被一纸休书赶出门庭的女人们一样,要么饿死在乞丐堆中,成为路边随处可见的饿殍,要么就心甘情愿地卖身到教坊司中,从此将廉耻和尊严彻底抛却。
这就是银尘万分痛恨的封建社会,这就是他宁可用罗马教廷一样的极端恐怖统治去征服奴役的所谓“殖民星上的土著”。他承认这个世界上的人民是聪慧的,是优秀的,能够创造出另类又强大,瑰丽又精彩的神功文明,然而,所有一切的灿烂辉煌,在遍布大街小巷的贞洁牌坊前,统统可以被一票否决。
犬儒误国,这是用3500多万鲜活的生命证实了的,这种误国不是在遭受侵略的时候,而是在遭受侵略的前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就开始了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加布罗依尔远古时期的五千年文明也好,风源大陆的罡风文明也罢,真正造福人类的发明,有几个出自儒生之手?有几个来源于四书五经?
所谓犬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指得绝对不是理工科毕业的技术怪物们,一个懂高级架构的“书生”,永远不可能沦落到连破解PSV都搞不定的地步。
言归正传,因为有了犬儒,有了所谓的封建纲常,所以司琪要么上吊保全名节,要么就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以如今教坊司越来越严格的挑人标准,她多半也会饿死在街头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生活在和平大国里的人民,不会明白这种真实的残酷,司琪被朱出门之后,没有可能继续留在潘兴城,甚至不能留在京城,会被某些特殊的人一路送到远离潘兴的某个地方,如同处理垃圾一样丢弃,期间在车上会不会遭受凌辱,那是常人不该问也不能提的事情了,也就是传说中的潜规则。
这边龙倩儿哭的伤心,那边老太太听着,也只能哀叹一声,她是老太妃不假,她很有地位不假,可让她去和整个社会的舆论作对?她没有那个能力,她又不是银尘那种完全将社会舆论当成“未开化的土著在学猴子叫”的猛人,她一定要顾及崇王府,甚至是整个皇家轻租到脸面的。
“媳妇子,这事情如今只能这样,被贼人玷污的,都送出去,有悲苦有难受的,也没法子的事情,赔偿的事情让冲儿(崇王赵光冲)带着一应男人去打理,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劝劝龙倩儿,还有冯丫头(爱称,指冯夫人),大不了老身从体己里面拿出来点,给她们损失了奴才的一点补偿吧……李丫头自己脏了身子,真是可惜了,去问问她心意如何,若是求速死,就单另支出银子来厚葬——这是你知道就行,别漏了口风。”老太太看完失单,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单子交给王夫人,那意思就是审核过了,可以报送文武衙门了。王夫人张了张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轻声道:“老太太,您歇歇吧,这事情后续的,妾身能处理好,您——”
“丫头你担心老身受不住么?”老太太提高了声音,像是责备,可是王夫人听得亲切,老天太只有夸赞人安慰人的时候,才会将已婚的女人称作“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