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佩服,心服口服!”萧音飞认输了,至少这一个回合,她没有拿下来,斗曲一共三回合,作为去年的输家,她和她身边的老翁们,只要赢下一个回合就好了,毕竟这样的斗曲,不过是文化交流,感化众人,博个彩头,而不是什么真正的战争较量,因此没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输赢。论文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加起来,都别想在书法一道上和南方帝国一决高下,甚至在绘画上,有十斗才坐镇的南方帝国,早已无敌于天下。
萧音飞和伊丽莎白,都对这些所谓的国家利益的输赢不报任何兴趣,唯有萧音飞身边的那些心机深沉的老翁们呼吸粗重,似乎正在输掉一场事关帝国荣耀的战争。
伊丽莎白优雅地起身行礼,然后退下高台,而这个时候,被寄予厚望的宫廷琴师们,却没有人敢于上台了。
一曲神韵深邃到没法完全解读,一曲圆润完美到难以超越,伊丽莎白·温莎,这位历经无数磨难的流浪公主,在琴之一掉上,已经走到了这些整天只知道吃喝嫖宿,玩弄女人,弹奏些靡靡之音的老菜帮子们的前面。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凝起来,自知没有把握的老琴师们谁也不愿意以身犯险,在这种时候,丢人现眼是小,办砸了皇上吩咐的差事可就是大麻烦了。
老翁们一个个相互瞪着,努嘴扭鼻子,相互打着眼色,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台。萧音飞看到这里,不免冷哼一声,她已经认输了,再上去献丑更不合适,《秋窗风雨夕》这首曲子,其实就是她琴法的极限了,甚至唱词还是借了别人的呢,可就是如此美艳哀伤的琴曲,也败在了那位琴中圣手的风琴之下。
文明和音乐,没有高下之分,可是技法与发挥,那是绝对有高下分别的。伊丽莎白两次献艺,都将技法,心情,神韵,唱功完美地统一起来,毫无破绽,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而就算是宫廷中的老琴师,也没法真正做到她那样身与魂的契合,甚至手指间的契合,都不能做到完美。
那些老琴师,说白了就是根本不相信自己手中演奏出来的乐曲,在他们看来,那些乐曲不过是取悦人的玩意儿,而不是真正可以表达某种思想,表达某种信仰的传世经典。信仰乐曲的风轻扬已经走了,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一点的萧音飞还没有成长起来,在这个尴尬的节骨眼上,只能任由蛮夷们的野曲子称霸中原,荼毒众生,欺压庙堂,简直就是不可忍受之屈辱。这些老菜帮子们不会想到,就连伊丽莎白自己,都不会真的认为中原的音乐不如她家乡的音乐,中原的文明不如她家乡的文明。音乐这种东西,从来没有等级高下的区别,只有演奏得好与不好的区别。
就在这万马齐喑,气氛渐渐变得沉闷的当口,那一道白银色的身影,慢慢站起,慢慢走向那空空如也的高台。
“listentome.”低沉的嗓音,温柔的语气,却让全场的气氛陡然凝结。银尘虽然银瞳银发,可是他到底带着南方帝国配发的朝珠,带着翰林院讲经的冠冕,他早已被打上南方帝国的烙印,根本不可能被认作其他藩国势力的人,更何况,这世界上可没人规定南方帝国的官员,不能学几种偏门的外语。
银尘向四周抱拳一礼,他的动作让下面的人有点骚动,那是中原流传千年的江湖人的礼节,代表行侠正义,代表刚烈正直,代表诚信忠义。他的动作,和他的话,几乎是完全的两个极端。欧兰公国的言语,中原传承的做派,让他整个人,此时都笼罩在巨大的谜团之下。
伊丽莎白已经完全呆住,那一句温柔谦和的欧兰语,险些击碎了她这些年来赖以穿梭万里的坚强。
那是她魂牵梦索的乡音,那是她曾经只能在最深沉的幻想里才能奢望的温柔。
她完全没有防备,没有办法设想,那样一个粗俗得要用金砖来砸人的家伙,那样一个土鳖一样要将白银弄成丝线织成布穿在身上的人,居然是一位博学到精通欧兰语的人,居然是如此风度翩然,温柔和蔼的人,那么他刚才登徒子一样盯着自己是因为……
伊丽莎白焕然惊觉,那个时候,正是自己在这场晚会之中,第一次使用母语交谈的时候!
这个人!这个白银色的人!他难道是欧兰的一名吗?伊丽莎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希望从他慢慢变得严肃冷漠的外表之下,看出某些端倪来,然而,她失望了,银尘的温柔,银尘的风度翩然,并不仅仅对着自己。
他刚刚是在对所有的人再说,尽管那一句欧兰语中,似乎饱含着太过巨量的讯息。
银尘坐下来,两手空空,白银色的指尖亮起紫色的魔光。一架巨大的黑琴,没有琴弦,只有许多黑白按键的琴,陡然间出现在众人瞩目的高台之上。那不是普通的钢琴,那是魔化钢琴,是施加了魔法,可以用一架钢琴,演奏出一整个乐队的魔法物品。
珍品光器的灵光,刺得人眼睛生疼。琴身上“世界继承”四个大字,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深意。
白银的十指,按上键盘,然而从那魔化的琴中流淌出来的,不是什么高山流水,不是巴赫莫扎特,而是一首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之歌。
魔化的琴,首先激突着的是轰雷的鼓点,是电吉他狂暴的嘶吼。金属系的摇滚乐,第一次在这颗星球上奏响之时,并没有如同某些犬儒预想的那样,成为令世人恐惧疯狂的魔音,而是给人带来了一股直达灵魂的深沉震撼。
那是圣战的声音。
那是先进与整个时代的,剧院金属。
“TodayIkilled,hewasjustaboy
(昨天我杀死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
Eightbeforehim,Iknewthemall
(他之前的那八个人,我都认识。)
Inthefieldsadyingoath:
(在原野上,临死前的誓言)
I?dkillthemalltosavemyown
(我要杀死他们拯救自己)
Cutmefree,Bleedwithme,Ohno
(让我解脱,让我流血,不!)
Onebyone,Wewillfall,downdown
(一个接一个,我们将要坠落)
Pulltheplug,Endthepain,Run?nfightforlife
(拔掉箭头,结束痛苦,为生命而战)
Holdontight,thisain?tmyfight
(紧紧把持住,这不是我的战场)
Delivermefromthiswar
(让我远离战争)
It?snotformeit?sbecauseofyou
()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你)
Devil?sinstantmyeternity
(邪恶瞬间占据我的永世)
Obeytokilltosaveyourself
(遵从杀戮,拯救自我)
“Ienvythe9livesthatgavemehell
(我嫉妒那九条地狱般的生命)
Mypathmadeupbytheirtornbodies
(我的道路在他们撕裂的躯体之上)
Mantoman,soldiertosoldier,dusttodust
(人与人,战士同战士,尘土和尘土)
CallmeacowardbutIcan?ttakeitanymore“
(叫我作懦夫吧,但我已经不能再承受)
Theywaitformebackhome
(他们在等我回来)
Thelivewitheyesturnedaway
(有眼光的生物离去了)
Theywerethefirstonestosee
(他们是最先看见的人)
Theyarethelastonestobleed
(它们是最后流血的人)
“Theultimatehighasallbeautifuldies
(终极的高度,是华丽的死亡)
Aruler?stool,priest?sexcuse,tyrant?sdelight...
()统治者的工具,牧师的特权,暴君的欢乐)
Ialone,thegreatwhitehunter
(我独自一人,伟大的白色猎人)
I?llmarchtillthedawnbringsmerest
(在黎明我安息之前,我将继续前进)
10thpatriotatthegallow?spole!“
(成为墓前的第十个爱国者!)
低沉的带着磨砂般嘶哑音质的男声,响起的那一刻,空气之中似乎寂静地炸碎了虚无的屏障,一种信仰,一种坚持,一种控诉,一种反叛,一种伟岸,似乎就在那一瞬间,轰然推挤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那是另外一个文明,在战火废墟的深埋之处,痛苦呻吟。
那是另外一群钢铁的勇士,靠着璀璨的魔法和血肉的躯壳,迎击百万装甲的恐怖。
圣战,从来都不是玩笑。无论是欧兰公国为了保护自己的教堂,还是魔法师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星系,他们的拼杀,他们的血泪,即使在战争废墟中埋藏了百万年沉淀的百万年被遗忘了百万年被抹杀了百万年,依然永不消逝。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说无论在哪个世界中,战争的历史,都永远不可以被掩埋。
不放弃,不原谅,不要让事实被掩盖。墨水写下的谎言,终究掩盖不住黄土深处的断剑和白骨,愚民的下场,就是被人民愚弄到底。
即便是用嘶哑的男低音代替了原版的女声,这首《10thManDown》的感染力,也绝对在这次晚会中任何已经演奏的乐曲之上。
银尘的演奏并不完美,甚至并不如何出色,可是他的音乐,他的声音,早已和他的感情,他的意志,他的信仰融合在一起,成为直透灵魂的轰鸣。剧院金属,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音乐形态。它没有欧兰宫廷乐的神圣华美,没有中原礼乐的空灵悠远,只有貌似狂躁的重音之下,包裹着的那一股不屈,辉煌,与圣洁。
银尘的演奏,是音乐的魂,而不是音乐的形,无论外表多么华美,多么精致,多么政治正确,多么符合统治者眼中的主流,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感悟,甚至没有伤痛的音乐,都只能沦为末流。
中原沃土,南方帝国,不是没有《高山流水》,不是没有《广陵散》,可是遇上一群只会演奏《玉树后庭花》的庸碌乐师,遇上一位只愿意听靡靡之音,饮酒作乐的可怜君王,又怎么能和真正为了音乐,为了自我,为了信仰奔走万里,永世流亡的音乐圣手,一决高下?
南方帝国,并没有输在传承,而是输在了人上面。
银尘的歌声,让伊丽莎白哭了。
她终于知道,这个“粗俗”的满身白银的家伙,这她最看不起的扔金条的土豪,居然是她自从离开家国以来,直到今日,唯一一个真正完全理解了她的音乐的人,唯一一个完全彻底的知音。
他理解她。他听出了《圣母院之歌》中那悲壮凄婉的最后圣战的神韵,所以用一首真正的圣战乐曲来回答自己。他懂得欧兰语,他懂得欧兰音乐,他甚至懂得欧兰音乐的极限,懂得她伊利晒白早已到达极限,不可寸进的苦闷的艺术心灵,所以他来了,他登上这个舞台,为自己,为欧兰,为整个世界敞开另外一扇音乐艺术的大门。
他的乐曲,就是另外一种伊丽莎白从来没有领教过的,甚至没有想过的表现形式。用简单狂躁,甚至野蛮粗鲁的各种声音,组合成圣战般宏伟悲壮的乐章。摇滚的平民化,剧院的贵族化,金属风格的叛逆,殿堂风格的圣洁,对冲的两者,回旋着完美结合,成为不曾在这方世界上出现的,真正的艺术典范。
曲终,无人喝彩。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发出声音,因为所有人,还都沉迷在那巨大的震撼与冲击之中。听惯了空灵悠远的钟鸣典乐,听厌了丝竹歌舞的艳丽柔情,甚至听怕了市井杂艺的锣鼓喧天,听烦了大戏小曲儿的固定套路,陡然之间,猝不及防之下,这狂躁如战场,哀伤如祈祷,神圣如天国的声音,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好比醍醐灌顶。
伊丽莎白即使在这仿佛地震之后的寂静之中,高雅而缓慢地走上台来。
她依然抱着自己的魔琴,脸色红扑扑的,看起来分外艳丽可爱,她的眼睛里满是明亮的泪水,使得她的眼睛本身看上去比平时更蓝,她的眼圈已经红了,她的胸腔里满是激荡着的情绪,让她的呼吸变得剧烈,让她的声音,变得颤抖:
“这位先生,很高兴认识您,我是伊丽莎白·温莎……”她喘息着,用欧兰语说道。
“银尘·阿尔特雷该亚姆,幸会。”银尘很礼貌地回应道。
“您的姓氏?”伊丽莎白吃惊道:“您是欧兰人吗?”
“不,我从来都不是欧兰人,也和西域那边没有什么关系。我的出身,不方便透露,总之,我现在算是纯粹的中原人吧。”银尘流利地用欧兰语,也就是英语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