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古拉又做梦了,这是第二次。
梦里他依旧站在那片灰色的荒漠里,隔着深渊,沟壑的那一半便是虹色宫殿坐落的地方,女孩的声音就站在那彼岸,他和她隔着巨大的沟壑相望。
他觉得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将那东西掏出来,是一个边缘参差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那是他的自己的字迹,说来那是他第一次写的字吧,第一次握着笔更像是把字画出来的,歪歪扭扭如同抽搐的细蛇,德古拉五指轻轻摩挲着本子的第一页,上面用无比潦草的字体写满了“你好”两个字。
他想起来那是她教给自己的第一个词语,你与人相识相知相熟,即使最后成为了未来一生相互陪伴的人,在还是相遇的最初阶段,你仅仅只能看着依然陌生的她的背影,然后你拍了拍她的肩膀,看见她回眸一笑,你说“你好”。
德古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沙子,他踩在悬崖的边缘,边缘堆积的沙硕忽地崩溃坠落入下方的深渊,德古拉退后站稳了脚,看向岸那边的声音,黑漆漆的他看不清。
“你,你好。”他对那个人影打招呼。
他看见人影一瞬间似乎笑了,然后风吹过,女孩的长发于裙摆在风中摇曳。他突然觉得脚下不稳,大地开始晃动,他站立的地方忽然出现了坍塌,沙子大量的下沉,瀑布般的跌落下方的黑暗之中,德古拉的双腿陷入了湍急的流沙里,他拔不出双腿,于是紧接着是整个身体快速的陷入沙中,只剩下上身和双臂露在外面。
他惊慌的想要叫出声,他竭尽全力的挥舞着双臂,想要朝着上方攀爬,抵抗着流沙对他身体向下的拖拽,他抬头向上看,看到了灰沉沉的天空,还有不远处那棵自己一直坐在下面依靠树干的巨大的结晶树。
德古拉忽地迟疑了一下,回去吗,回到那棵树下继续坐在那里,持续着无穷尽的独自一人的沉默,上千年上万年,那么要去对岸吗,对啊,那里有耀眼的宫殿,宫殿里或许有吃不完的珍馐,堆积如山的华美衣裳,四季温热的房间里灌入清澈见底的湖水供你游水,或是有巨大的鸟等着你乘着它飞翔?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女孩的身影站在那个地方。
可是自己过得去吗?这似乎无法跨越的巨大沟壑,自己真的跨得过去吗?或许只能站在岸边对着那个世界的身影发出问候,也不知道是否能得来回应。
滚下去吧。有人说。
德古拉猛地睁大了眼,他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的上方,敞开衣襟的胸前还可以看到简陋的刺青。混混头目仿佛居高临下的站在他的头顶,用冷漠的表情带着嫌恶的口气说着。
滚下去吧,他重复着。
你个没人要的野小子......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需要你......
注定是个不被需要的家伙......
所有人都厌弃你,世界都要抛弃你......
你个野狗......
那仿佛上膛的手枪一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是无情的子弹,冲荡着他的耳膜,要撕裂他的大脑,字字诛心!
他觉得呼吸急促,四肢变得乏力,他就要顺着流沙滑落了,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悬崖边忽然站满了人,无数的人,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居民,是的,是自己厮混的这个城镇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是遭过自己恶作剧与捣乱的人,清一色淡漠的表情,眼神里带着厌恶像是在看该被清理掉的垃圾,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呼出了寒冬。
离开我们生活的地方......
这里不需要你......
你个让人讨厌的混账......
为什么还会有你这样的家伙在......
滚下去......
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那声音在德古拉的脑袋里回旋,像是无数的铁锤轰砸他,他无处可逃,四面八方全是唇齿的利剑。
他茫然的看了眼自己手里一直紧握的,那个本子,是那个女孩送她的。
头目混混忽然弯腰出手,措不及防,他一把抢走了德古拉手中的本子,又来了,这一次根本不给德古拉反应的余地,他抓住本子使劲的撕扯成数不清的碎片,白色的碎纸片被他双手一抛,全部被吹散在了空中。
德古拉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白点,觉得体内的血,凉透了。
他的身体再也榨不出一点气力,随着泥沙滚落。
是吗,我去不了那里,也无法继续留在树下,我最后,是要滚落到无尽的黑暗里吗,我不应该,活下去吗......
可即使如此,我也想,能握住她送我的东西啊。德古拉抬起手,伸向那纸片飞舞的高空。
耳边忽然传来,悦耳的歌声。
声音宛若天籁,仿佛温柔慈悲的神对残酷的世界伸出抚平创伤的手,德古拉忽然觉得下沉的势头止住了,那歌声仿佛神迹,是他末路尽头忽然降临的神迹,原本细散的沙流凝固了,拖着他的身体防止跌落,他抬头,看见岸边站着的人依旧冷着脸不停的开口,可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被歌声快速的淹没。
一个人的歌声,可以掩盖那千百人一齐唾骂吗?
那唱歌的,大概是天使吧。
德古拉忽然觉得全身像是要触点,记忆不受自己控制的变成画面展现在眼前,那是个夜晚,一如往常的世界里他一如既往的走着,忽然就撞上了那个卖力推车的女孩,她和自己一样独自一人来到了这个城市,对他说,“愿意帮我推车吗?”
于是那一晚就变得不一样了,他推着车向前走,女孩就坐在车顶哼唱,唱的的旋律,和此时他听到的一摸一样!
他终于隐约听清了歌声。
映在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颜色
若你心冀殷虹,愿以阳光相赠
伤悲满溢,双目紧闭
泪珠滴落,沁透心肺
水波蜿蜒荡漾,无力交叠
宛如摇篮微荡,催人入眠
唯有在梦里寻觅那怀念的面容
......
德古拉在沙子里扭转着身体,他爬在沙堆上看着岸的那边,女孩的身影循着朝向他的方向踱步走来,杏唇开合。
“菲娜......”他轻轻叫出声。
德古拉微微睁开了眼,微弱的光线照不开屋子的全貌,模糊的视野里,女孩坐在自己的身边低头望着他,女孩轻轻的点头像是在哼歌,耳边的旋律不曾断绝。
“我在啊。”有人回答。
他终于看清了,和自己面对面靠的很近的女孩,记忆里的那段最清晰难以忘记的时光,他们两人就是这样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很近,只是这次有点不同,菲娜身处他的上方,黑色的发梢垂下了正好扫在他的脸上,他看到菲娜那张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露出了略微疲惫的笑容,白皙的手伸过来抚摸着他的脸颊。
好凉,凉的像模糊的记忆中那刺骨的雨水一样......那个时候,是不是也曾有个人这样轻抚自己的脸,那一模一样的触感,还是那泌人心肺的温度。可是他记不清了,头有些痛,在那段记忆中,他似乎失了很多血,导致意识渐渐溃散。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语言交流学明显没有学到门的德古拉呆愣了片刻,最后蹦出这么一句台词来。
菲娜立即把手抽了回去。德古拉看到她表情一刹那的黯淡,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又说错话了。
“家啊。”菲娜说。
“哦,”德古拉终于有力气让环视了周围,废弃狭小的屋子正是两人一起打扫过的那间,包括屋里各处的摆置都是两人的共同成果,他正躺在屋里靠角落的床上,“原来是你家啊。”
菲娜微微的笑笑,德古拉没看懂这个笑的意思。
“啊,对了。”他想起了什么,慌手慌脚的坐起来摸索自己的身体,甚至没有立即注意到全身的伤势愈合的那么快。
“就在你手里啊,你往哪里找?”菲娜把双腿抬到床上弓着,用手拖着自己的腮帮子,看旁边的男孩手忙脚乱的滑稽样。
德古拉一愣,才注意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原来就在手里,他松开五指,看见掌心里皱巴巴的本子,依旧潮湿,上面写的东西全部被冲花了。
“变成这样了,”德古拉挠着头不敢抬头看菲娜,嘟嘟囔囔,他又意识到不对,赶忙补充,“对不起,明明是你给我的东西,因为我被弄成这样了。”
“错不在你啊,”菲娜伸出手,抚摸着那又潮又皱的本子,“是那些欺负你的人干的。”
“不,是我的错,”德古拉耷拉着头,“都因为,送给的人,是我。”
菲娜抱着自己,把半边脸藏在了臂挽中,偷偷的抿嘴。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啦,我连字都还没识全,”德古拉挠挠脸,“因为我,和普通人都不一样吧,大家都活在那边的热闹的街区里,那样才是正常人,我这样连睡觉都是随便挑个巷子的,是不正常的,如果送给的是那些正常人,他们肯定能很容易的就保护好这个本子不会弄坏,但是送给的人是我,于是它就得不到保护了。”
菲娜听着德古拉的叙说,感觉心里流淌着酸水。
“我就是这样啊,其实一直都是被所有人讨厌着的,那些同样被讨厌的人也不会喜欢我,反倒总是来找我麻烦,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醒来了就去街上捣乱被大家骂,快要入睡的时候就一个人围着镇子外乱走,也没地方去,等到大家都睡了,回去了就随便找个巷子蹲那里看星星,看到困了就睡,有时候那些人半夜就来找我,把我打醒了,我还没回过神呢就已经全身都是伤,”德古拉说,“不过都没这次来的人多,还有动刀子的。”
“大概是终于被我惹火了吧,那活人,”德古拉傻笑了一下,却耷拉着脸像是在哭,“那些人也知道,就算把我打死了也没什么人管的,毕竟我也谁都不认识,感觉就是,那个词是什么来着?”他想了想,“哦对了,是多余,我觉得我就是多余的那种。”
多余吗?菲娜心想,是说自己不被人任何人需要,所以自己是被社会排除在外的,就算是野兽也都还有个族群什么的,人类若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被接纳,那他岂不是就被世界排除在外了吗,真正的,被世界抛弃,渐渐的被遗忘。
她觉得心脏像是变成了脆弱的果壳,现在壳裂了,那些一直搅动着的酸水就流了出了,像是要随着泪水一起从眼眶里涌出来。
“我教给你词,可不是让你用在这里的。”菲娜盯着德古拉说。
德古拉一惊,抬头看见菲娜抱着自己缩在床脚,把脸都藏在了臂弯里,偷偷露出两个眼睛瞪着他,看的他背后一阵发虚。
“我又说错话了吗,”德古拉有些紧张,“对,对不起。”
“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想到如果无法再来找你识字的话,就觉得心里很难受,有种很空的感觉,”德古拉撑出一个勉强的笑,“但我本来就是被所有人讨厌的那种......”他抿抿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个时候该说谢谢吧,这段时光,我真的觉得特别的,特别的好,”他垂下头,看了眼手中的本子,那是女孩辛辛苦苦收集和剪裁纸张然后装订成的,她亲手做的自己都没来得及用就送给了自己,可是自己却把她的东西弄成了这幅不堪入目的样子,“就算你讨厌也无所谓。”
菲娜觉得那些酸水一口气上涌,像是堵在了喉部又流进鼻腔让她呛了一口。
她忽地伸出巴掌,最后落在了德古拉脸上还差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五指瑟瑟的抖动,德古拉下意识的闭眼,但是预想中的感觉一直没来,他悄悄睁开眼,看到了悬在自己眼前的手,和手的主人露出的眼瞳里流转的水光。
菲娜把手收回去了,终是没有忍心下去手。
“那个本子......”菲娜说。
“嗯,都是我的错。”德古拉闭上眼低头,等待着接下来的训斥。
“除你之外,就没人送了啊,”她说,“我跟你一样啊,什么人都不熟,如果不送给你,还有谁能送呢,也不会有人稀罕我的东西啊。”
“太狡猾了,说的好像自己是最特殊的那样,”她又说,“其实,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啊,你没有亲人,我也没有,你没有朋友,我也没有,”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德古拉,“我们都一样啊,我们的都是什么都没有。”
德古拉一愣,他看着菲娜的笑容,看着她的脸颊上留下的水痕。
她忽然趴在了德古拉的身上,靠近过去,伸出双手,德古拉惊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后退,但是后背立刻撞到了墙壁上,他慌张的看着菲娜考虑过来,伸出手在自己的头顶,使劲的揉了揉。
“不公平,不公平,”菲娜说,“大家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出生的啊,就算我们没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但大家依旧都该一样的啊,至少,都有好好活下去的权利吧,凭什么,凭什么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生活下去,”她的脸贴着德古拉极尽,两个人的视线交合在一起,“凭什么,你就不能被人接受啊,凭什么,你就该被世界抛弃呢。”
她哭了。
“我......”德古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女孩哭,他没有哪次像这样那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不会说话,什么都不会,还惹得唯一愿意与自己交流的女孩,落泪了。
“我也有过很艰辛的时光,那时候我很小,唯一一个好心收养我的老人,我的爷爷他也去世了,从此世界上我只是一人,我被人欺负,被人冷漠相对,我哭着想念我的爷爷,对我素未谋面的父母生气,对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而质疑和茫然。”
“我第一次见到你,”德古拉说,“看你很开心悠闲的样子。”
“如果我们本来就活在伤心和艰难中,那为何我们不自己给自己找开心和悠然呢,”菲娜说,“我都可以像现在这样努力的活下去,你为什么要想的,这么消极啊。”
“可是,大家都讨厌我。”德古拉喃喃。
“谁说的,你见过哪个讨厌你的人愿意和你说这么多话,”菲娜说,“听我说德古拉,从此以后你睡觉不能睡在路边或巷子里,你漫无目的的走在镇外也不用想自己没有能去的地方,你就在这里,”她用力拍了拍身下的床,“你再也不需要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去街上恶作剧,希望有人看着你的话也会有,”她轻轻的搂住了德古拉的脖子,“这里就有,就在这里,你没人要,我也是,我会教你识字,带你一起出去,去各种地方干各种事情,我们也可以有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我们可以有朋友,有家人。”
“我,我可以留在这里吗?”德古拉怔怔的问。
“一起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菲娜说,“我们成为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