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马车,两个老仆,几箱子随身换洗的衣物,宦海沉浮二十多年,曾经距离内阁只有一步之遥的吴山,黯然离开了京城。
想起数年之前,他丁忧返京,被启用为礼部尚书,欢迎他的何止千万,严嵩更是把亲儿子和干儿子都派了过来,那个热情劲儿啊,想想就让人感动。
可如今呢,连一个送的都没有,不止没有,吴山还总觉得周围的百姓,都用鄙夷的目光在看着他,在背后指指点点,看看这就是严党的下场。
吴山根本不敢往外面看,不停催促车夫快一点,离开伤心地。
不是严党的人无情,而是人情味比起官位差得太多了。
吴山一走,礼部尚书就空了下来,这可是未来的储相,谁抢到了礼部尚书,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内阁的门票。
严党和徐党都把吃奶的劲头儿用上了,严党力推刑部左侍郎潘恩,而徐阶则是推举翰林词臣出身的严讷,双方互不相让,只能廷推决定。
不过就在廷推之前,嘉靖突然下旨,命令左侍郎袁炜暂时代行尚书事。
这下子可就好玩了,出现了三个人选。
严嵩和徐阶都召集亲信,商讨对策。同样的,唐毅的小圈子也都聚集了过来,虽然他们还没有资格参与如此高端的游戏,却不妨碍大家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约政治和军事,就是男人天生的两大爱好,哪怕你开着出租车,依旧替国家操着心。
徐渭率先说道:“看样子很明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属意的人选是袁炜,马屁精要当大宗伯了,真是讽刺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礼部尚书执掌祭祀,地位尊崇,袁炜为官以来,无甚功劳,只是写青词,溜须拍马,竟然越居大位,多少官员看着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曹子朝比徐渭沉稳很多,看得也很远,“袁炜是景王的老师,在大局未明之前,不管是严嵩和徐阶,都不敢得罪,文长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对的,袁炜接替礼部尚书,已经成了定局。不过袁炜资历太浅,想要如阁拜相,还差着火候。也就是说,至少在严党和徐党分出胜负之前,内阁不会再增加人选了。
角度虽然不同,可得出的结论和唐毅非常相似。王世懋摇头叹息,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
“敬美,你是心疼《清明上河图》咋地,叹气什么?”徐渭问道。
王世懋摇摇头,一脸的鄙夷。
“文长兄,你以为我那么浅薄啊!再说了,画放在行之手里,和我们家有什么差别,我是感慨裕王殿下啊!”
徐渭和曹子朝一愣,也都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每个人读书人心里都有一套骨子里就有的礼法准则。废长立幼,乃是取乱之道。
裕王虽然未必好,但是听说宽仁和善,身边又多是清流。他能继承皇位,对于饱受嘉靖戏耍玩弄的百官来说,绝对是求之不得的福音。
可是袁炜掌权,对景王的加分极大,而且前不久裕王死了一个儿子,景王的妃子听说马上就要临盆,如果给景王添一个儿子,没准太子大位就落到了景王手里……
“不会的!”唐毅微微一笑,“你们把心放到胃里,陛下马上就要提拔高拱了。”
……
真别说,唐毅的嘴巴还真灵,就在袁炜接替礼部尚书的第三天,高拱就升了一步,从少詹事提拔为正三品的太子宾客。
当然了,所谓太子宾客,和太子太师这些官职一样,都是虚衔,但至少品级提上去了。而且还兼管国子监,只要干出了成绩,还能再爬升一步。可以说是紧紧咬着袁炜的尾巴,寸步不让,这也是嘉靖的平衡术。
高拱这个少詹事走了,原来的詹事是严讷兼着,他从鸿胪寺卿转任礼部左侍郎,把詹事的位置就空了下来。
令人意外的是并没有人填补,也就是说,唐毅这个少詹事成了詹事府的一把手。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现在正好掉了过来,只剩下一个和尚了,唐毅是不想管也要管,不愿意干,也得干。
晚饭的时候,他伸手把儿子抱在怀里,是亲了又亲,啃了又啃,弄得平安哇哇大哭,小模样要多委屈就多委屈了。
王悦影狠狠瞪了他一眼,“没事欺负孩子干什么?”
“我乃是欺负他了!”唐毅大声争辩道:“我是怕往后要天天去衙门坐班,想要听平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王悦影气得直摇头,“哥,你不能这么宠着他,现在平安都一岁多了,能说不少话了,再过一年半载的,就要教他读书识字,人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你是慈父多败儿,玉不琢不成器的!”
唐毅不以为然,盯着儿子,笑道:“平安,你想不想读书?想不想天天有人拿竹板打你?打得小手和馒头似的?”
平安虽然不懂别的,但是“打”字还是明白的,吓得小脸变色,慌忙摇头,“不,不,不要……”
唐毅把手一摊,“你看吧,儿子不愿意,当娘的怎么忍心让那么小的孩子受苦!”
“唐行之!”王悦影真的怒了,“你别装好人,什么都听小孩子的,要爹妈师长干什么!我告诉你,明天你趁早去衙门坐班,我在家里教他,一天一首唐诗,背不下来,背不下来……”
唐毅夹起一筷子鱼肉,扔在了嘴里,含混不清道:“你还能怎么样,我就不信,你舍得打孩子。”
“我是舍不得打孩子,可我舍得打你!”王悦影冷笑道:“你就祈祷吧,平安背不下来,你就别进我屋子睡觉,”
“这哪跟哪啊?”唐毅一下子就傻眼了,王悦影毫不客气,把平安从唐毅手里夺过来。
“你看着吧,我说到做到!”
望着媳妇的背影,唐毅愁的只抓头发。
“儿子啊,要争气啊,爹的幸福全在你身上了!”
转过天,唐毅带着一肚子不放心,来到了詹事府,这回和上一次不同,衙门口站满了人员,足有三四十号。
在他们的面前,还放着锣鼓,挑出两挂鞭炮,见唐毅出现,有人一摆手,顿时锣鼓齐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
不过有点可惜,鼓是破的,敲出来的声音和西瓜落在地上一样,闷声闷气,鞭炮也可怜,只有一百头,还有不少是不响。
好在人非常热情,纷纷跪倒,弄得唐毅一头雾水,不停往四周看去,以为有什么大官人来了呢!
为首的一个官吏仗着胆子说道:“唐大人,下官们就是欢迎您呢!”
“我?”
唐毅不解道:“你们这是何意?本官不是第一次来,又不是高升,弄得这么隆重,我可担当不起!”
“哎呦,我的大人啊,您要是担不起,就没人能担得起了,以往下官们糊涂,不知道您老的大名,怠慢了大人,今天,大家伙凑份子,给您老赔罪了!”
“是啊是啊,大家伙有眼不识金镶玉,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能撑船……”
好话就跟不要钱似的,劈头盖脸就送了过来。
唐毅一个人又能如何,被他们半推半架,请到了大堂之上。还真别说,一张五成新的八仙桌子,上面摆着八道菜。
有东坡肉、白斩鸡、糖醋鲤鱼、火爆腰花、溜肥肠……外加一坛子汾酒。
唐毅看了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唐毅是个地地道道的吃货,虽然不像徐渭那般的老饕,但是对待菜色十分讲究,一道寻常的菜,也要精选原料,仔细烹饪,味道稍微差点,唐毅就不会动一筷子。
比如寻常的白斩鸡来说,必须选用当年的三黄鸡,这样做出来才能皮黄肉白,美味多汁,而且还要沾着虾子酱油吃,才滋味鲜美,久吃不厌。
眼前的白斩鸡明显老了,火候也过了,上面还一层油,看得唐毅暗暗摇头,其他几个菜色也都是如此。
看了一圈,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筷子,一抬头,却发现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桌上的菜,狂咽口水。
唐毅转了转眼珠,笑道:“既然大家伙都是同僚,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不用客气,都请坐吧。”
他这话一出,在场其他人互相看了看,有几个穿着蓝袍和绿袍的,看样子是有品级的官员,纷纷坐了下来,剩下有些资历的书吏也都跟着,坐了满满一桌子。
一个个就跟百米赛跑的运动员似的,就等着发令枪响呢!当唐毅把举杯,和大家伙共同干了一杯之后,他们就开跑了。
只见筷子横飞,一个个专捡肉肥的来。
你夹了一根鸡腿,我就照着鱼肚子来一筷子,还有人一下夹走三大块东坡肉……到了狗市了,争抢的别提多凶狠了。
唐毅心说,你们是请我吃法,还是自己过瘾啊,干脆,他把筷子放下,看戏算了。
正在他看着的时候,有一个人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了唐毅的碗里.还指了指,示意筷子没有人用过。
唐毅微微一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而且我这些日子肠胃不舒服,吃不得油腻的东西。”
“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唐毅跟着他到了一旁的房间,此人脸色涨得通红,“下官名叫韩德旺,是主簿,假假的也是从七品的官儿,照理说不至于这么寒碜,只是下官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朝廷拖欠俸禄,京里挑费又高,眼看着家里头揭不开锅了,您给想个办法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