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纶匆匆离去,唐毅突然觉得心里头慌慌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和嘉靖一样,都犯了一厢情愿的错误,嘉靖指望着一头牛和一匹马同拉一架车,既不像马那么快速,又不像牛那么拖拉,两全其美。
而实际上呢,这两头牲口的速度根本没法平均,只会把车弄翻了。
唐毅也比嘉靖好不了哪去,他总想着人都是理智的,都是趋利避害的,都是懂得低头迂回的……严党和徐党谁也承受不了大失血的结果,自然就会在闹一阵之后,就握手言和。
只是他忘了,人不是机器,理智没法永远主宰一个人。
赵贞吉何许人也,当年俺答南下,群臣不语,唯独赵贞吉挺身而出,历陈抗敌之策,并且由于此事,触怒了严嵩,挨了廷杖,把屁股都打开了花。
仕途受挫,被贬官广西当典吏,几乎就相当于到了明人眼中的天涯海角。老夫子没有消沉下去,反而愈挫愈勇,几年的时候,又升到了南京光禄寺卿,被徐阶调入京城,接掌户部右侍郎。完成了从地方到京师的华丽逆袭。
遍观赵贞吉的履历,那就是一篇斗破苍穹的教程。在老头子心中,道义永远是第一位的。
黑是黑,白是白,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就颠倒黑白,迁就妥协。
唐毅想到这里,突然一阵恶寒,原本强大的自信都动摇了,开头容易结尾难。他布下的局刚开始就有跑偏的架势。
晚饭的时候,王悦影亲手做了几道菜,小妮子也知道自己手艺不行,在上桌之前,还买一道菜都尝了一遍。
“嘻嘻,进步还是很大的!”
满怀信心给唐毅端了上来,平时哪怕不好吃,唐毅都会大口吞咽,啥都不说,可是今天却奇了怪,唐毅只是拿着粥碗,若有所思,一碗接着一碗喝粥,一口菜都没吃。
一顿饭吃得格外压抑,等着珠儿来收拾的时候,才惊讶道:“小姐,你和姑爷怎么什么都没吃啊!”
唐毅这才清醒过来,后悔劲儿别提了,还没怎么样呢,就担惊受怕的,除了白白让身边人担心,还能有什么用。
“把白斩鸡,还有醉虾留下,我再吃点……”
珠儿犹豫了一下,王悦影却摆手,淡淡说道:“端下去吧。”珠儿点头,收拾完毕,就下去了。
唐毅略带愧疚地说道:“那个……不是……”
王悦影突然露出大大的笑容,主动拉住了唐毅的手,“哥,事情很糟吗?”没等唐毅说话,她又郑重地补充道:“你说过要教我权谋之道的!”
唐毅张了张嘴巴,叹口气:“悦影,我以前总想着有个大局压着,谁也不敢太出格,可是有些人把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些人把私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让这两种人顾全大局,都太难了。”
唐毅突然后悔了,都怪自己太怕事,太想置身事外,弄得连点一手消息都不知道,只能瞎着急。人需要精明,可也不能太精明。唐毅陷入了深深的反思,正在这时候,突然唐鹤征跑了进来。
“师兄,赵大人送来了手谕,让你立刻去钦差行辕。”
唐毅眉头一挑,赵贞吉找自己,他要干什么?
王悦影忧心忡忡,小声问道:“哥,赵大人会不会对你……”
“别担心!”唐毅笑道:“不是吹牛,石公公和三太保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别看他们俩不声不响的,毕竟代表着皇上,赵贞吉只要没疯,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估摸着应该是案情需要,你和珠儿还有沈姑娘她们斗斗骨牌,很快就会回来。”
唐毅换上了官服,急匆匆来到了行辕。
刚一走进来,迎面正好撞上了谭纶,忙问道:“子理兄,你这是哪里去?”
“行之来了?”谭纶苦笑道:“刚刚两位大人拆伙了,要各干各的,你去见见赵大人吧,我还有公务,先走了。”
谭纶说了一半,唐毅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原来赵贞吉和鄢懋卿,拿到了一半的资料之后,随便翻看了一些,他们既天旋地转,又如获至宝,难怪唐毅不敢看呢!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太惊悚了,完全把大明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好多素以清廉著称的官员,嘴上反对开海,家里头竟然干着走私的行当,甚至有地方官为了平安,给海盗送银子,更恶劣的是还有人官匪勾结,一起敲诈勒索,抢掠分赃,无恶不作。
别说那些大人物,就算是地方的小吏都卷入其中,真要是查办起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要空了。
赵贞吉和鄢懋卿都清楚,他们谁也没法把所有人都追查出来,只能抓大放小。可无论如何,有一个人都是关键,那就是巡抚阮鹗。
他被七大姓忽悠,囚禁了唐毅,又强令船队出海,罪责难逃。另外一方面,他乃是福建巡抚,月港出了那么多海盗,又走私为恶多年,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赵贞吉和鄢懋卿又几乎同时下令,去传阮鹗过堂,两边的人几乎又打了起来,赵老夫子吹胡子瞪眼,大骂鄢懋卿坏事,鄢懋卿不甘示弱,回敬赵贞吉说他老迈昏庸。
这两位大人又打起来口水官司,弄到了最后,谭纶又把石公公请了过来,石公公一副宝宝心里苦的委屈模样,心说这是招谁惹谁了,两位三品大员,引经据典,对喷口水,他的那点墨水哪够用啊!
要不说石公公不愧是伺候过嘉靖的人,脑筋还是有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就来了主意了。
干脆两个人就分开办案,一个人负责一摊,遇到关键人证,一边一天,你一三五,我二四六。
摆明了就是和稀泥胡来,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想来想去,赵贞吉和鄢懋卿都点头了,可是光分开不行啊,还要有办事的人,鄢懋卿手疾眼快,直接点名谭纶,石公公一看,他和霍建功也分开,他跟着鄢懋卿,让霍建功跟着赵贞吉。
赵老夫子一看,可不答应了,鄢懋卿多出一个钦差,又跟着宫里头的石公公,明显压过自己一头。
又要开吵,石公公提议,除了他们之外,还可以再找几名协助官员,泉州能用的官员也没几个,鄢懋卿故作大方,让赵贞吉先要人。
鄢懋卿知道赵老头刚刚在唐毅手上吃瘪,他保证不会要唐毅,这样的话,唐毅那小子落在了自己手里,自己这边的实力就彻底碾压赵贞吉了。
可是他却低估了赵贞吉的厉害,这位赵大人出乎预料,竟然讨要了唐毅和海瑞当手下,只给鄢懋卿留下一个赵闻。
说出去的话,不能不算,鄢懋卿只好任吃亏。
唐毅赶到行辕的时候,海瑞已经早来了一步,赵贞吉正在给海瑞说事情,唐毅进来,老夫子连头都没抬,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唐毅这个尴尬啊,好在他会苦中作乐,随便找了个座位,一边喝着苦茶,一边数瓜子,足足数了五遍,才听到一声咳嗽。
“唐知府,你可知老夫让你来是何意?”
“下官不知,请大人明示。”
“好,那老夫就告诉你!”赵贞吉顿了顿,说道:“先行有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老夫不敢以善人自居,却也痴长几年,唐知府,无论做官做人,都在于一颗真心,一股正气,还望你不要辜负了师长们的期望。”
赵贞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措辞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作为一个心学前辈,赵贞吉真是不愿意看到被大家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会变成一个油滑世故的小官僚。
只是赵贞吉减弱了许多的话,唐毅也气得骂翻了天。
故意只说一半,什么意思,当我不知道?
“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
明白说吗,你老夫子就是以为我唐毅结交非人,学了一身官僚习气,您老人家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要用您的一言一行,度化我弃恶向善!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换成往日,唐毅真想几句话骂回去,您老夫子那么厉害,为什么挨廷杖?
转念一想,唐毅又忍下了,不为别的,跟在赵贞吉身边,至少能了解这个老家伙想要干什么。唐毅诺诺答应,赵贞吉虎着脸点点头,一声令下,立刻升堂。
今天是单日子,阮鹗要归鄢懋卿审讯,赵贞吉只能提审李家的老太爷李东升。
当众衙役把老头压上来的时候,一个月的时间不见,头发不止全白了,还掉了很多,稀稀疏疏,满脸的老年斑,看起来衰老得不像样子。
赵贞吉沉默了一会儿,一拍惊堂木。
“李老大人,数年未见,没想到你竟然成了阶下之囚。”赵贞吉感叹说道:“念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坐着回话吧。”
有人给李东升搬了一把椅子,老头勉强点头致谢。
“本官问你,李家和月港的海盗可有联系?”
“有。”老头回答的很干脆。
赵贞吉一喜,忙追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人和海盗有关系?”
李东升突然抬起头,露出嘲讽的笑容,“赵大人,老夫想要请教,是和谁牵连就说谁吗?”
“那是自然。”
“好,我告诉你啊,有——松江华亭的徐阁老,你敢办吗?”
赵贞吉的脸瞬间就绿了,唐毅却差点笑出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