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的安排,往往最能体现上面的心思,嘉靖大动干戈,派出了五位钦差,兴师动众,是真的要把多年的积弊一举铲除?按照唐毅的判断,显然不是。
七大姓牵连的官员太多,卷进去的士绅大族也太多,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士绅集团都是大明的主宰,强如嘉靖,也不敢直接和他们宣战。如果嘉靖真有这个心思,也不会五路齐出了。
可是呢,身为九五之尊,嘉靖有他的逆鳞的,七大姓勾结倭寇,把东南半壁闹得乌烟瘴气,要是不狠狠惩处,朱厚熜到了太庙,都没法和老朱家历代先祖交代。
案子要办,还不能无限扩大,牵连过多,如何拿捏程度,实在是考验智慧。
天才如嘉靖皇帝就弄出了这么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组合。
首先鄢懋卿是个贪官,又是严党的人,最懂嘉靖的心思,懂得适当收手,不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而赵贞吉呢,为官清廉,眼睛不揉沙子,有他坐镇,鄢懋卿不敢太过徇私舞弊,能追查真相,替嘉靖出口气。
光是这样还不够,嘉靖要及时了解情况,他担心被蒙蔽,故此才有了石公公和霍建功的安排。
这四个人就是互相盯着,互相牵制。至于谭纶呢,他算是东南少有的文武全才,为人精明强干。他在这几人之间,就是打圆场,跑龙套,干脏活,说白了,就是伺候人的。
从嘉靖的角度看,这五个人组合堪称完美。
只是唐毅却不这么看,嘉靖毕竟久在京城,京城是什么地方,外有几千官吏,内有十万太监,加上那么多勋贵,层层叠叠,堪称皇权最强悍的所在。
嘉靖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有无数人的要去费尽心思揣摩。而且在天子脚下,出了问题,随时能沟通,及时叫停。可是福建不一样,哪怕是八百里加急,没有个六七天别想送到京城,一来一回就是半个月。
如果是聪明人,这半个月足够扭转乾坤,足够做下惊天动地的大事。唐毅用脚趾头想,都敢说几位钦差之间,尤其是鄢懋卿和赵贞吉,必定有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
唐毅皱着眉头,想得出神,谭纶看在眼里,只当唐毅怕了,说实话,不只是唐毅,就连他都怕了,这是多大的案子,如果追查起来,哪怕不株连九族,牵涉进去的人员只怕也会远远多于什么“胡惟庸案”,“蓝玉案”,成为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一大案。
如果有的选择,谭纶都不想搀和进来,以己度人,想必唐毅此刻一定很后悔,很害怕,他把花园弄成了菜园,说什么回家种地,未尝不是真心。
强大如谭纶,都认为唐毅处境艰难。他却不知道,唐毅的心头早就欢呼雀跃,甚至要跳了起来。
眼前的局其实有一大半是唐毅促成的,在抓到赵旭之前,唐毅就已经布局攻击月港。有了月港的证据,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赵旭手里的东西,就能拿下七大姓。
但是为何唐毅要大费周章,怂恿阮鹗去冲去拼呢?来一个快意恩仇,直接拿着证据,把七大姓一网打尽多好啊,够爽快,够干脆!
有这种想法的,只能说太幼稚了。
官场上,从来都是最后亮出底牌的赢,还没动手,就把牌打光了,一定会输得很惨,哪怕证据十足,人家只要一句大局为重,就能把你吃的死死的。
所以唐毅精心布置了眼前的局,由阮鹗查出李家和蔡家的罪证,这是明牌,而月港的往来资料就是暗牌。
一明一暗,相得益彰,有了明牌在,就不得不逼着朝廷查案子,而暗牌呢,就是高悬在严党和徐党头上的太阿宝剑!
有这口神剑在,两党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案子查下去。
月港的资料,就有些像核武器,只有放在发射架上才有威慑力,一旦打了出去,那就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是反击还是等死,人反而不怕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唐毅他不想把自己陷得太深。更不想成为所有士绅的公敌,他只有假手阮鹗,甚至是即将到来的赵贞吉和鄢懋卿,利用他们给东南的百姓讨一个公道。虽然这么做,显得不够英雄,不够爷们。可是唐毅也从没想过当大英雄,每个英雄的下场都很惨。
他还有家人,还有没过门的妻子,还有理想抱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唐毅都要尽力保护自己。
正是唐毅刻意制造的模糊,才弄得各方浮想联翩,配合着嘉靖一起弄出了五大钦差齐出的好戏,有了他们的乱斗,才好浑水摸鱼。
唐毅一肚子的坏水在沸腾着,戏还是要做下去,他凄苦着脸,和谭纶说道:“谭大人,下官自知罪孽深重,只有在知府衙门之中,闭门思过,等待其他几位钦差的处置,还请子理兄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帮忙,下官感激不尽。”
唐大状元竟然低头求人,简直是铁树开花。谭纶急忙俯身,搀住了唐毅,感叹笑道:“行之,我看你是多虑了,毕竟你剿灭海盗,有功无罪,朝廷不会黑白不分,是非混淆,治你罪的。”
杨继盛也说道:“就是,我认识的唐行之可不是一个胆小鬼,连严党都不放在眼里,区区几个土鳖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攻击月港是我指挥的,有罪也是先抓我,行之不要多想了。我看朝廷还是有正气的,我当年弹劾严党,不也是活了下来。”
“那是我保了你好不!”唐毅在心中默默腹诽,他扬起脸,故作轻松笑道:“多谢二位开导,我这心里头好了不少。得嘞,快到中午了,我请二位一顿。”
杨继盛和谭纶都欣然点头,唐毅先去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衫回来。谭纶一见唐毅丰神俊逸,飘然若仙,忍不住拍手。
“这才是状元郎的风采,如此人才去种地,简直是朝廷的损失。”谭纶大声赞叹道,杨继盛急忙跟着附和。
没别的说的,不大一会儿,有侍女送上来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杨继盛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们唐家好吃伙食从来都是最好的。”
谭纶也是美食家,一听更是大喜,伸出筷子,照着鲤鱼的背部就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轻嚼了两口,脸色瞬间怪异了起来。杨继盛不解,还傻笑道:“子理兄,就说唐家的饭菜好吃吗!”说着他照着鱼肚子来了一筷子,比起谭纶的多了三倍不止,张大嘴巴一口吞了下去。
瞬间杨继盛的脸就绿了,他吃得那是鱼肉,简直就是一块盐疙瘩儿。
他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咸的东西,有心吐了,又不礼貌,他只能用力咽下去,脸都憋红了。鱼肉咽下去,急忙抓起酒杯,连着灌了两大杯,才怪叫道:“行之,你家开了盐铺子不成,怎么放这么多盐?”
唐毅地把眼前的猪蹄推到了杨继盛面前,笑嘻嘻道:“椒山先生,你吃这个,盐不多,甜了点。”
杨继盛将信将疑,吃了一小块,差点又吐出来,那是盐不多,根本就是没放盐。
“我说行之,是你家的厨师跑了,还是存心耍我们?”
“我哪有那个胆子啊!”唐毅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最近我们家王姑娘正在学习厨艺呢,放心,有个一年半载的就练出来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说是吧?”
“不是!”
杨继盛和谭纶异口同声说道,好家伙,拿我们当了白老鼠,也亏你唐毅干得出来,简直不当人子。
这二位一气之下,把酒都给喝光了不少,临走的时候,谭纶又捎走了两坛子葡萄酒,杨继盛更是过分,直接把一对文玩核桃给拿走了,那可是唐毅让人找了几百课核桃树才凑出来的。
“唉,交友不慎啊!”唐毅愕然摇头。
……
就在谭纶到泉州的第四天,钦差赵贞吉就带着亲信随从,一身便装,急匆匆赶到了。老头子自从得到了圣旨,就一路疾驰,半个月就赶到了泉州,简直快如闪电。
赵贞吉没有去馆驿休息,他直接冲到了知府衙门,上前一说,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急忙大开中门,亲自跑了出来。
“下官拜见钦差大人!”
赵贞吉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唐大人不必多礼,到里面说吧。”
唐毅在前面引路,他偷眼看去,赵贞吉有五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略微显老,只是此人鼻梁高挺,眉骨很高,一看就是那种性格刚硬,轻易不愿低头的人。
把老头子请到了客厅,唐毅让赵贞吉坐在了主位,他侧坐相陪,腰板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显得十分拘谨。
赵贞吉突然笑道:“唐大人,老夫调入京城这些日子,最常听到的就是一句话:生子当如唐行之。为何这大名鼎鼎的唐状元,如此局促不安,老夫真是费解啊!”
唐毅慌忙起身说道:“钦差大人……”
“这不是正式召见,你也是心学中人,叫我大洲公吧!”
“是。”唐毅恭恭敬敬点头,“大洲公,晚生捅了马蜂窝,惹出了天大的麻烦,如今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您老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可要给晚生一条活路啊!”
唐毅说着,竟然推金山、倒玉柱,要给赵贞吉行大礼,老头慌忙拉住唐毅,“行之,你这是干什么啊,老夫此来就是给你撑腰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