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嘉靖这条怪龙,绝对是挑战生理极限的事情,七八十岁的严阁老有时要披发仗剑,光着脚丫子跳大神,有时写青词写的哇哇大吐,更要为皇帝试药,吃得菊花喷血……
比起这些非人的待遇,三更半夜不睡觉已经是小菜一碟。
拜见了嘉靖之后,麦福送来了绣墩,严嵩谢恩已毕,坐了下来。
“严阁老,又扰你了清梦,朕于心不忍啊!”
“老臣上了岁数,早就没觉了,能陪着陛下聊聊天,是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严嵩乖觉地说道。
“哼,堂堂皇帝,和一个首辅大学士,凑在一起就为了聊天吗?”嘉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果然是难伺候,转眼之间就变了脸色。
严嵩忙诚惶诚恐,说道:“老臣有罪,请陛下息怒。”说着就要往下跪,嘉靖摆摆手,“那么大岁数了,好好坐着吧。朕问你,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不用问,一定是东南大胜的事情,严嵩早在一天前就得到了赵文华的急递,可是总不能比皇帝还有本事还大吧!严嵩只能说道:“老臣刚刚接到了东南总督张经的折子,说是在苏州打了一场大胜仗,全歼倭寇五六千人,倭酋麻叶授首,实在是近年少有的大捷。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嗯!”嘉靖欣慰地点头,“听说这次负责指挥的有你的干儿子赵文华,跑到南方一趟,本事见涨,不错嘛!”
严嵩二十年如一日,伺候着嘉靖,无时不刻不再揣摩嘉靖的心思,对媳妇儿他都没这么用心过。几十年下来,严嵩总结了一套规律,基本上嘉靖的话要反过来听,他骂谁代表谁要高升,他夸谁,那可要小心了,搞不好就陷进去了。
如今嘉靖盛赞赵文华,谁知道是真是假。严嵩沉吟一下,忙说道:“启奏陛下,赵文华秉承圣命,南下祭祀海神,所做一切俱是陛下安排有方,慧眼识人。”别管对错,先拍马屁准没错,见嘉靖微微颔首,严嵩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赵文华虽然韬略不足,但是眼光不差,敢放手下属,这一次大胜,浙东兵备唐慎,还有生员唐毅立功不少。”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严嵩还是把唐慎和唐毅推到了前面,不为别的,赵文华多大本事他清楚,真弄得完美无瑕,首先就招来嘉靖的怀疑,还不如自己先说了。
果然,听到了这两个名字,嘉靖露出了喜悦,“朕若是没记错,就是他们重创过俺答,从沙洲,到苏州,屡战屡胜,堪称国之栋梁。对了,严阁老,听说唐毅和严世藩还有过冲突,你怎么舍得把功劳给他啊?”
严嵩心中苦笑,御口亲封国之栋梁,不给能行吗!
“启奏陛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不论犬子,还是唐慎,唐毅,都是陛下的臣子,在老臣这里,一视同仁!”严嵩义正辞严说道。
嘉靖盯着严嵩,见老首辅一脸凛然正气,没有丝毫的破绽,不由得感叹:“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和朕好好说说,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总算问到了实际,严嵩暗暗松了口气。
嘉靖是十足十的阴谋论者,他看问题从来和别人不一样,刚刚的几次发问,就是想看看严嵩什么态度,是否有偏袒,然后再决定相不相信严嵩的话。
显然,老严嵩凭着丰富的经验,轻松过关,接着他就把战斗的经过说了一遍。
嘉靖听得很仔细,从赵文华和唐毅被绑架说起,到如何脱险,如何遇到倭寇,严嵩把故事说的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嘉靖都听入了迷。这本事要放在后世,那也是超级大神写手一枚,要不怎么说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呢!
相对而言,嘉靖对唐毅的事情更感兴趣,当听到他放水淹七军的时候,欣慰地颔首,当讲到他给麻叶投毒,害得他们拉了两天肚子,嘉靖更是哈哈大笑,畅快至极。他早就想把倭寇摆弄十八般模样了,听着唐毅的事迹,就仿佛替他出了胸中的恶气。
痛快,舒坦,比起神游八极,和诸天神仙梦游都爽快!
一口气让严嵩讲了三遍,直讲的老头子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嘉靖才感叹说道:“曾记得三十二年的时候,小家伙就献计对付俺答,如今两年有余,年轻人也长大了,变得越发出色,我大明缺少的就是头脑灵活,肯做事,能做事的年轻人!”嘉靖感叹说道:“严阁老,你说读书人千千万万,怎么多数都越读脑袋越僵,成了榆木疙瘩儿,还说为君解忧,除了添麻烦就是添麻烦,都是一帮废物,这个唐毅朕一定要重用。”
曾几何时嘉靖也说过重用唐慎,这下子好了,爷俩的前程板上钉钉,谁也动不了了。严嵩在心里头动刀子,老家伙不是因为唐毅灌了严世藩一壶酒,就恨上了他,严嵩还不至于那么没品。
真正让严嵩嫉恨的是唐毅救了杨继盛,这些年弹劾严嵩的不知凡几,有人砍了头,有人下狱论死,有人丢官罢职,有人被赶到了边关吃沙子……不管怎么说,只要得罪严阁老,就没有好下场——唯有杨继盛一个例外。
如今杨继盛在泉州大练乡勇,和倭寇几次作战,胜多败少。更有人上书举荐,希望让杨继盛接任福建巡抚。
好家伙,不但没干掉杨继盛,反而让他活得更滋润了。
有这么一个例子摆在面前,谁还会在乎严阁老的威风,万一言官争相效仿,就算是严阁老浑身是血能做多少毛血旺,被乱拳打死老师傅,几乎是必然。
一想到这里,严嵩就恨唐毅牙痒痒。
可是他也看得出来,嘉靖这么喜欢唐家父子,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但是难不倒老奸巨猾的严嵩,借力使力,借刀杀人,是他贯会的本事。
就听严嵩附和着嘉靖的话,“陛下,的确是不容易,老臣记得一年多以来,这是东南唯一的一次大胜,堪称唯一亮色。更加难得此战是以六千乡勇,对战同样数量的倭寇,双方势均力敌,竟然达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可见倭寇并不如传言之中,凶神恶煞,能一个打十个,我大明还是有血性汉子,有勇往无前的猛士!”
严嵩的话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落到疑心病晚期的嘉靖耳朵里,每一句都带着刺儿,什么叫唯一亮色,分明是张经按兵不动,不敢和倭寇打仗。六千乡勇,对战同样数量的倭寇,还赢得如此漂亮,乡勇尚且如此,拿着朝廷饷银,靡费粮饷无数的正规军又该如何?
唐慎是血性汉子,是猛士,那么相对的,张经就是没有血性,就是懦夫!
严嵩没有明着说一句坏话,却把张经在嘉靖心中的形象摧毁殆尽,这份功力当真是举世无双!
果然,嘉靖脸色变得黑漆漆的,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鹰一般的锋芒。精舍之中,空气几乎凝结,严嵩,还有麦福都屏息凝神,只等着嘉靖爆发,下令拿下张经,换上赵文华。
这种场景麦福见得太多了,可是老太监依旧不寒而栗,一次次邪不胜正,在他的面前哪里是一个糟老头子,分明是千年老妖,化成人形!
千钧一发,突然嘉靖紧握着的手松开了。
“严阁老,朕还有一事不解,赵文华好好的为何会被绑架,还把唐毅也给绑去了?”
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严嵩脑袋空白了一秒,急忙说道:“启奏陛下,倭寇狡诈,假托文华家人,约他去秦淮,应天的官吏昏聩无能,坐视倭寇混入,没有丝毫准备,老臣以为应该……杀!”
真够狠的,为了避重就轻,替赵文华遮掩错误,就把无辜官吏推出来顶缸,说话之顺溜儿,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嘉靖长长出口气,“不要凡事都怪别人,说到底是自己不够谨慎,还需要历练啊!”
一句话,断了赵文华上位的路。
赵文华没法当总督,也就意味着张经还安稳。严嵩难免有些失落,他以为把嘉靖已经摸透了,可是道君皇帝时不时的,还能给他一些惊喜,让严阁老也感到措手不及。
“严嵩,有功将士要赏,要重赏,这个内阁拟个单子就是了。有一个人,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严阁老帮着参谋一下。”
“陛下请讲。”
嘉靖笑道:“就是唐毅这小子,屡次立功,还都是大功,朝廷不赏不足以激励人心,可是他又年纪轻轻,还没有考上进士,朕也不好过分超擢,是宽亦误,严亦误,阁老可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严嵩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笑道:“陛下方才说了,唐毅是万千读书人当中会做事的,是读书人的楷模,倒不如让唐毅巡视东南,慰问诸军,以示陛下爱民之仁德。”
“慰问诸军?倒是该好好问问他们,朕的粮饷都到哪里去了,都养了小妾不成!”嘉靖豁然站起,走到了龙书案前,提起毛笔,沉默一会儿,刷刷点点写到:书生能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
两句话写完,嘉靖淡淡说道:“让唐毅到各军中,都带着这份御笔,让他们都好好看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