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无利不起早,王崇古屈尊降贵一定有原因,把利益纠葛看明白,一切也就明朗了。
王崇古代表的就是晋商,而晋商虽然在大明朝的势力首屈一指,但是晋商又是非常保守的一群人。看他们经营的生意就能一目了然:皮草、食盐、钱庄、票号、边贸……上溯一两千年,就有这些生意,不但传统,而且多数是特许行业,需要依附朝廷的势力庇护。这也制约了晋商集团的进一步扩张。
由于保守,晋商对东南票券的生意介入并不深,所以票券无论闹到什么程度,王崇古并不关心,只要维持任内的安宁别出乱子,他拍屁股走人后哪管洪水滔天。
虽然晋商不在乎票券,可是他们不能不关心茶叶,正如王崇古所说,东边的马市西边的茶市,几百万近的茶叶生意,能给晋商带来丰厚的利润。
就拿往年来说,一斤茶叶在一钱银子上下,运到西北和辽东,五十斤茶叶就能换一匹上好的战马,在北方也值十五两银子,而五十斤茶叶的成本不过四五两,一匹马就能赚十两银子,如果贩运到江南,那可不得了,上好的战马六七十两都有价无市。
每年马市交易的数量根据官府的统计在三万匹左右,众所周知,大明的统计比后世还不靠谱,唐毅估计从北方流入的马匹每年应该在五万到七万匹左右,至少翻一倍。
也就是说,光是这一项,晋商一年就能捞到一百万两!足足顶得上四分之一个户部,王崇古跑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山西人要的是茶价稳定,茶叶每上涨一钱银子,他们就要少二十万两的利润,简直是在他们身上割肉,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渭嘿嘿笑道:“行之,现在的关口就落到你的身上。”
“我?文长兄,你是什么意思?”
“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徐渭激动地说道:“我看是赵永芳这些人撑不住了,才请出王崇古施压,只要行之顶住压力,继续推升茶价,从晋商手里抢下一块肉,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徐渭一脸憧憬的模样,唐毅突然失声一笑。
“文长兄,你真把我当成了活神仙不成?”唐毅失声笑道:“你前面的判断是对的,可是后面却未必。如果王崇古真的和苏州的豪商结合,凭着他们超强的实力,足以碾压我们。”
徐渭挠了挠头,嘿嘿笑道:“行之,你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吧?”
“非也,我是有自知之明,说到底我的根基太浅,远远比不上他们。”
“那,那为什么王崇古还要屈尊降贵,难道他忌惮荆川先生他们?”
唐毅也有这个想法,毕竟老师是南京兵部尚书,手握大权,乡勇逐步成型,老爹的地位也扶摇直上,王崇古身为苏州知府,没有必要得罪他们。
可是唐毅转念一想,又给推翻了。
政治和商业并不是能完全混为一谈的东西,王崇古不大可能随便牺牲背后的利益集团。那他在担心什么呢?
唐毅脑中不停闪过无数词汇:东南、豪商、票券、百姓、商品……对了,还缺一样东西,那就是票号!
“对,就是这样,才能把一切都串起来!”唐毅兴奋地手舞足蹈,如释重负地笑道:“票券大热,百姓把真金白银都投入进去,很多人还嫌不过瘾,他们甚至大肆举债买券。文长兄,你说他们会向谁借钱?”
“那还用说么,我又不是白痴。”徐渭鄙夷地说道:“天下谁不知道山西票号,势力雄厚,不向他们借钱向谁借钱。”
“这就对了!”唐毅笑眯眯说道:“晋商虽然没直接介入,可是他们向外放贷,实际上手上也有相当数量的抵押票券。茶叶上涨是符合这些票号钱庄的利益,要是茶叶券变成废纸,他们借出去的钱也就回不来了。”
徐渭终于豁然开朗,一摊双手,笑道:“左手要买茶叶,越便宜越好,右手握着票券,价格越高越好,手心手背都是肉,真难为王崇古了。”
唐毅点头,“没错,以我的估计,赵永芳这些人未必知道是我做的,他们只是求助王崇古,希望通过朝廷施压,把炒高茶价的人找出来。而王崇古投鼠忌器,所以他微服前来,就是希望我们能够和解,也就是文长兄所说的和事老!”
徐渭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把两条腿得意地架在桌子上,简直傲娇的要上天了。
“看来我徐大才子也不差啊。”
“岂止不差,简直诸葛在世。”唐毅夸张地说道。
徐渭得意笑道:“过奖过奖,对了,行之,你打不打算给王崇古的面子?”
“文长兄的看法呢?”
“当然不能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管他是天王老子,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快闭嘴吧!”唐毅伸手捂住了徐渭的嘴,再让这位说下去,搞不好就要上梁山了。
唐毅在地上走了好几圈,眼前局面对自己非常有利,看空茶叶的大户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只要再撑半个月,大局已定。操控票券的人就要尝到最惨痛的败绩,他们想要一手遮天,根本是痴心妄想!
不过……王崇古和晋商一旦和大户站在一起,那就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问题,就比如晋商简单地宣布减少收购茶叶量,茶价就有应声崩塌,自己的努力就付诸东风流水。
看来山西人得罪不起啊!
唐毅凝眉瞪眼,咬牙切齿,他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理性冷静,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固执,他不想被任何人摆布,反过头来,他还想操控一切,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他的力量不够,他也想着用聪明才智去填补。
可是如今,盘算了手上一切的筹码,唐毅不得不说,他没有丝毫的胜算。唯一的杀招就是玉石俱焚,拉着大家一起完蛋。显然王崇古就是担心他会蛮干,所以才来找他。
沉默了许久,唐毅终于咬了咬牙,“来人,备车,我要去见知府大人。”
这一次是唐毅主动拜访,而王崇古变成了主人,可他并没有占据主动的喜悦,相反,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
他的商业天赋丝毫不比当官天赋差,自从茶价开始大幅度波动,王崇古就意识到背后的风险,立即通知所有晋商票号,盘点家底儿,仔细排查。
这一查可不要紧,四大晋商票号,已经陆续借出去四百多万两银子,其中有八成的借款都是用票券担保的。
也就是说,票券出了问题,晋商也要跟着倒霉!
王崇古简直被后辈气疯了,没有经过筚路蓝缕的艰辛,却享受了太过的荣华富贵,使得他们对危机失去了敏感,被眼前的利益迷住了双眼,长此下去,辉煌的晋商就要出大篓子!
就在王崇古愤怒不已的时候,手下人突然来报,说是唐毅求见。王崇古顿时一惊,他本以为唐毅不会轻易低头,年轻人谁没有傲气,谁能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甚至王崇古都想给唐慎写信让他出面,免得唐毅不知道轻重闹出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大家一起倒霉。
哪知道没等他行动,唐毅就主动上门了,这让王崇古大为惊讶。
“行之贤侄,你来找老夫,是想给老夫泡功夫茶吗?”
王崇古还记着呢,唐毅满脸羞惭,忙说道:“还请先生原谅,学生欺骗了您,愿意领受责罚。”
王崇古故作不知,淡淡说道:“你又怎么骗老夫了?”
“先生,学生没跟你说实话,黄公公确实找到了晚生帮忙,晚生借给他三十万两银子,又砸了数以百万的银子,把茶叶炒了起来。先生找到学生,学生没敢说实话,还请先生见谅!”
果真是他!
尽管王崇古早就有了判断,可是当唐毅亲自说出来,他还是惊骇不已。
这小子还不到十五岁,比起外甥张四维小了那么多,竟然能调动几百万了的银子,呼风唤雨,何等的厉害!真是可惜,此子若是山西人,哪怕拼了老命也要辅佐他上位,有他在,最起码晋党五十年安枕无忧。
王崇古短暂失神,随即呵呵一笑:“贤侄,少年有为啊,老夫军务政务繁多,生意的事情管不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还装蒜。
唐毅暗自鄙夷,还有脸提政务军务,在你们的眼里,生意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十几年后同意俺答通贡贸易,就是你和你外甥的手笔,别欺负小爷,小爷看过明史!
就在唐毅左思右想之际,王崇古已经端起了茶杯,他可不是口渴,而是端茶送客,下了逐客令。
唐毅咬了咬牙,反正自己年纪小,耍点无赖也不丢人,他一躬到地,然后苦着脸说道:“先生钦点弟子为案首,天地君亲师,名分已定。弟子有肺腑之言,不得不说。黄公公找到弟子的时候,弟子基于义愤,帮了黄公公一把。可是一个多月以来,弟子发现苏州的票券市场简直就是一个大火坑,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此次茶叶风暴一旦扩散,老百姓发觉手里的票券不值钱,必然挤兑商行店铺,商店势必大量倒闭,进而波及到钱庄票号,苏州商业必然遭到重创,危害之大,远远超过倭寇侵扰。别人或许不懂,先生一定清楚其中的危险,弟子斗胆请先生出手,为了苏州,为了江南,一定要力挽狂澜才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