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我们,微灯道人把头转了过来。他的整张脸此时也是大为惨淡,早已没了往日的仙风道骨,满脸的烧痕,像是被油滚过一样,皮开肉绽的,他的左边面颊上有一道深深地剑痕,从我这边看去,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露在外的苍白颧骨。他看着程富海,忽然一声桀桀怪笑,咬牙切齿的道:“程庄主,你好!”
眼前跪在血泊里的人,真的是我认识的微灯道人么?
我们一下站住了。程富海走上前,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微灯道人的身上,低低道:“卞兄,没想到真的是你。”
微灯道人笑了笑道:“我也没想到。”他撇过头,看了看站在乾坤丹炉前面的本空大师几人,又笑道:“这样的布局,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呵呵。”
此时的丹炉房早已是面目全非,像是感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一样,房间里到处是火头和焦木,地上的鲜血和碎肉撒了一片又一片,那些尸体多是缺胳膊少腿,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简直像是个屠宰场。
程富海曾说过,蜮毒解药炼制出来之际那隐秘组织中的人势必会出手夺取解药。
我喃喃的想着,不忍再看地上。现在看来,果然又被程富海说中了,这个隐秘的组织为了蜮毒解药还是出了手。只不过,我万没想到会是微灯道人。还有这地上十数具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七大门派的弟子,他们背后的衣衫亦是被人撕开,露在外的皮肤上也都雕刻着鬼脸刺青,其中有几个人我也是见过的,却是峨眉、衡岳、崆峒和昆仑四派的几个核心子弟。
没想到,隐藏在七大门派之中的内奸竟然有这么多人。
我正想着,这时,站在上首的本空大师长声道:“微灯,你自以为聪明,想借死亡沼泽是由离间幽云山庄和我正道行伍,妄图制造我七派内乱,伺机盗取蜮毒解药,你道这招挑拨之计瞒得天衣无缝么?殊不知你早已露出马脚,被程庄主识破。”
“瞒得天衣无缝?”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微灯道人仰头一笑,道:“本空,比起你们和程庄主的一里一外,那才叫瞒得好!那才是天衣无缝!”
程富海是为了引出七大门派中的内奸,才故意与本空他们翻脸的吧?我心里一颤,恍然大悟,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看不明白?
恐怕,这一切又是程富海和本空大师他们设下的圈套啊。
难怪程富海今天的态度会如此反常。记得在望天殿里时,程富海还曾与七门掌教闹得不可开交,这段时间以来幽云山庄将被七大门派踢出正道行伍的消息更是传的沸沸扬扬,七门的翻脸无情,幽云山庄处处遭遇排挤,这一切的一切任谁看来都是一场即将上演的七门内乱。而实际上,程富海和几位掌教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么?
程富海此时叹了口气道:“卞兄,其实在这之前,我与几位掌门也不是很确定就是你们”
微灯道人冷笑一声道:“但我还是栽在你们的手上,不是么?程富海,你果然是聪明过人,卞某居然也会看走了眼,上了你的当!不过成王败寇,我今日落在你的手上自无话可说,你也少在那假惺惺的故作可怜!”
他的话音才落,周围不少人已发出了一阵呵斥声,我听到站在下首的胡孝南厉声道:“不知好歹,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
程富海和本空大师他们定下此计,胡孝南多半也是知道的。他含泉山庄里的东海三蛟深受那金老板的迫害,如今已是人鬼难辨,到现在还被困在涵洞坡底,大概程富海和本空大师他们早就和胡孝南商议过,所以当日在望天殿里时胡孝南才会假装怒指幽云山庄的了。
我暗暗地想着,朝胡孝南身边看了看。和胡孝南比起来,其他各派的掌门此时倒有些默然了。本空大师他们几人站在上首,这些个江湖诸多势力的掌门则围在下首,却多是一脸的疑惑相,无论是鬼谷的罗仁善、影月山庄的庄主董建良、紫苑山庄的庄主张彪虎,还是大明门的门主苗继松、朝阳门的李俊卓等人,都也像是刚刚得知此事没多久似得。大概,他们都和我一样,也都尽数被程富海和本空大师他们蒙在了鼓里。
隐秘组织里的人行踪诡秘,能一下子揪出这么多人来的确算是高明了,但要掩众人耳目,甚至令身边至亲之人都毫无察觉,这份心计,也可谓是费劲了。
那也只能说明程富海和七位掌门隐瞒的太深吧。
刚想到这里,我脑中忽然一闪,程富海和本空大师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布下此局,胡孝南又如此怒气冲冲,难道微灯道人就是那个隐秘组织的金老板么?
微灯道人哼了一声,倒没怎么理会胡孝南,只是看着程富海,压低了声音道:“程庄主,到了这个时候卞某自不会再说什么了,只是卞某很好奇,你是如何怀疑到我的头上来的?”
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吧。他话一说完,场中几乎有一半人的目光转到了程富海身上,程富海顿了顿,道:“是在死亡沼泽,见到那鱼头怪之时。”
鱼头怪?我不禁一怔,周围也发出一阵细语声,微灯道人眉头一挑,看着程富海道:“你能从那些怪物身上看出来?”
程富海摇了摇头,道:“那时并未看出,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
程富海微微直了直背道:“奇怪那些鱼头怪为何与独角兽如此相像。”
鱼头怪和独角兽长得很像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不禁有些想象。要说死亡沼泽里的鱼头怪与独角兽有相似之处的话,细细想来倒真的是有那么一些的,都是庞大的身躯,狰狞的四肢,身后也都留有尾巴。不过我也仅仅觉得两种怪物之间的身躯有那么一些相似,其余的却相差甚大。独角兽的身体虽然巨大,但总得来说还是比鱼头怪矮小那么一些,鱼头怪偏于笨重,行动远不如鱼头怪迅捷,身后的尾巴也没有鱼头怪的细长,而且鱼头怪比独角兽要凶残得多,敢食同类,单是这一点,便是独角兽无论如何也比不了鱼头怪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晃了晃脑袋,心知自己走了神。只是,无论鱼头怪与独角兽有无相似之处,便是两者之间毫无区别,这和微灯道人有什么关系?程富海怎么就凭这一点怀疑到微灯道人头上去了呢?
似知道我的心思一般,这时,一边的罗仁善皱着眉头道:“程庄主,鱼头怪乃是荒蛮凶兽,出自污秽之地,而独角兽喜居僻静,安于深眠,哪里能与之有共同之处?”
“鱼头怪和独角兽表面看不出有相同之处,但鱼头怪体内的却流淌着独角兽的血液。”说话的是站在本空大师旁边的火心道人,话一说出来,我们都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只见他此时的脸色极其难看,从乾坤丹炉边走了下来,眼睛直盯着微灯道人,娓娓道:“我昆仑派风月台网罗天下奇花异兽,包罗万物,其中便有西域罕见的独角兽。独角兽虽被我派豢养,但野性未除,颇具兽性,是以历来风月台的尊长都将其单独圈养,以碧血叶兰花喂养,而我派风月台的独角兽因为常年食用碧血叶兰花,其体内血液里早已含有此花药性了。”
他走到微灯道人近前站住了,续道:“在死亡沼泽中,少白道人曾在鱼头怪的毒液中发现一种不属于鱼头怪的血液,只是当时形势危急,来不及仔细勘验,直到我等回到昆仑山,少白道人与三位大巫日夜琢磨,这才发现,原来鱼头怪体内的那种血液正是独角兽的血液,而在那种血液里,也正含有碧血叶兰花的成份。”
他说的平平淡淡,但落在我们的耳中却像是一道奔雷滚过,一旁的苗继松失声叫道:“火心,你是说,那死亡沼泽中的鱼头怪是是微灯道人豢养的?”
周围传来一阵惊呼声,我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低头看了看微灯道人,却见他面无异色,只是冷笑。
真的是他!
火心道人没有搭苗继松的话,还在说着:“微灯,你可知道,当日少白道人和夏哈甫大巫查出鱼头怪体内的血液时,本座是千百个不相信,直到程庄主献计欲要彻查我七门子弟时,我才有心一试,却没想到你竟在其中万般阻拦,几次三番避而不提。那时我便知道,你已不再是我的卞师弟了。”
他说到最后,神情已是大为颓然,整张脸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微灯道人这时似有点不敢看火心道人,只是撇过头看着程富海,低声冷笑道:“如此说来,这一段时间以来卞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呵呵,程富海,你真的很聪明。”
他没有否认,那便是承认了。我只觉头有点晕,脚下似也踩了个空,险些栽倒,简直不敢去想象。
当日少白道人琢磨鱼头怪毒液的时候我也是在场的,在鱼头怪的毒液中的确有一种特殊的血液,只是那时条件有限,少白道人反复尝试配置药剂欲弄清楚那种血,却始终对其一无所知,我也一直以为那种血液是鱼头怪自身所带,或许是某种无害之类的,根本也没往独角兽身上想。
而且,谁又能想得到?这两种东西一个是生在死亡沼泽的腹地之中,一个是身兼珍奇良材又是活在昆仑山,任谁也不可能将它们两种凶兽联想在一起吧。
真是令人意外。
我心头疑惑万千,实在想不通独角兽的血液怎么会跑到鱼头怪的身体里。听得微灯道人的话,程富海这时倒也不紧不慢,只是缓缓道:“鱼头怪不是他豢养的。”他这话像是对苗继松说的,话音刚落,他扭过头看着微灯道人,忽然又道:“你是将独角兽的血液交给了一个人,死亡沼泽里的怪物便是此人豢养!而你们之所以这么做,其本意便是想在死亡沼泽欲将七大门派与长生堂一举歼灭!微灯,那人是谁!”
他的话越说越响,短短几句话,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已是冷眼相对,整个炼丹房也一下安静下来。
想来程富海也是心急了吧。不知道为什么,纵然我已知晓这个隐秘组织图谋甚大,此时听程富海说出来,我也只觉背后寒意直冒,倒好似他的话里有一种莫大的威严一般。
微灯道人没有再看程富海,他把头低了低,竟在这时苦笑道:“卞某生自西域,出身卑微,若无师傅收留栽培,只怕早已葬身虎狼之腹了”他忽然抬起头,看着火心道人,道:“师兄,多谢你这些年的护佑,卞某记在心里了!”
说罢,他忽然一声大笑,身体一歪,从旁边一具尸体下摸过来一柄短剑。他这么一侧身,却只是上半身躺下来,而他的双腿则仍跪在地上。我才看到,原来他的双腿竟已被齐胯斩断了,如果他就这么跪着不动的话根本也看不出来。只是他这么一动,下腰身也像是喷泉一样,鲜血一下子从中涌了出来。
程富海大叫一声道:“快!别让他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人已和火心道人朝微灯道人扑了过去,伸手便要夺取微灯道人手里的短剑,只是他二人与微灯道人之间尚有丈许距离,却哪里还来得及?未等他们近身,微灯道人已握着短剑电闪般的朝自己的脖子连割了三剑,那柄短剑却是极锐,三剑下去,一下将微灯道人自己的脑袋割穿大半,从他的脖颈里登时喷出一片血花,头一耷拉,向一边掉了下去,只剩下些筋肉连着。
鲜血登时洒出来,洒了一地,有不少溅到了程富海和火心道人的身上,此时他两人已冲到微灯道人跟前,却也一下站住了,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丹炉房里,马上又是一片寂静。
一时间,我也呆住了。微灯道人以这等凶狠的方式自刎,其胆量的确够令人心惊胆战的。可是,我却有些惊愕的看到,他还没掉落的脑袋上,双眼里竟有泪水流出。
微灯道人是西域人。我仔细的咀嚼着他最后的那句话,我甚至从未听人说起过。
也许,微灯道人自知对不起七大门派,愧对昆仑派和火心道人,所以便是死后也是怆然无颜的。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昆仑派的一代宗师应该不是那个金老板,而他的背后,也应该有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场中静默良久,本空大师这时打了个佛号,淡淡道:“人既已身死,火心,你便将微灯他们埋了吧。”
火心道人像是木偶一般的站着,似没听到本空大是的话。本空大师叹了口气道:“火心,这些人终是我七派的蛀虫,他们若不除,势必会对我正道造成灭顶之灾,还望火心掌门以大局为重。”
火心道人怆然一笑,也没说什么,俯身将微灯道人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朝门外走去,旁边几名昆仑派的弟子也都涌了上来,和轩神道人、太白道人一起,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将地上十几具尸体拖向门外。
他们这些人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几名昆仑派弟子的眼里都噙着泪水,只是忍住了才没掉下来,便是火心道人本人也都是一脸的悲凉,面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似乎这短短的功夫,他却已苍老了数十岁一般。
微灯道人毕竟是昆仑派风月台的首座啊。视同门师兄弟为手足,这一点江湖规矩我还不曾忘记,即便我与大师兄他们分别这么长时间,在心里,我还是会时常想念他们,更不要说火心道人和微灯道人之间的情谊了,只怕也是根深蒂固了的。但本空大师一句“以大局为重”,即便火心道人他们不愿,该杀的还是杀了。
也许,身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了。
看着火心道人他们的背影,我一阵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