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青华山。
侯君集披挂着玄色鱼鲜铠甲,屹立在山坡上,已经半个时辰了,一动未动。
雪仍在下,风吹起了他猩红色的大氅,猎猎有声。
山下,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已将列阵完毕。
号角号渐渐停歇,战马喷打的鼻息声却仍此起彼伏。
旌旗飞扬,被一枝枝火把映得忽明忽暗,远远看去,那火把就似满天的繁星。
侯君集缓缓扫视着阵列,因为大雪漫地,光线开始明亮起来,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一个个整齐的军阵,寒光闪闪的刀枪,森然的甲胄,猎猎的大旗,雄浑壮烈,不动如山。
在侯君集身后,数十员战将,随着他一起站立,已愈半个时辰,也是纹丝不动。
侯君集不禁踌躇满志,这就是他的将这就是他的兵
今夜集中于此的,都是绝对效忠于他的。
哪怕皇帝当面,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将士也能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这,都是追随他多年,随他走南闯北,伴他立下赫赫战功的袍泽。
站在这里,军阵集结,他们之间就有一种血脉般的联系在彼此间流动。
今夜,我将改写历史
明日,我将名垂青史
侯君集想到他灭高昌回来,却被下狱的事,心中涌起一阵无比的快意
老子为你李唐天下,立下何等功勋就因为我收了些高昌王宫的珠宝,睡了几个高昌王的妃子,你就把我下了大狱虽说只关了一天,可这奇耻大辱
侯君集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在他身后肃立的数十员战将登时腰杆儿一挺,他们知道,这是大将军的习惯,他要下令了
“铿铿铿铿”
忽然,地震一般的感觉隐隐传来。
久经战阵的侯君集大吃一惊,他马上就听出,那是大军行进的声音。
雪夜之中,隐隐然似闷雷横空,雷声从西侧传来,夜空中,不知何处惊飞的鸟雀,振翅逃过,将一种惶恐与不安,洒满了天地之间。
密如骤雨的马蹄声叩击着大地,由远而近,渐如殷雷,仿佛一场爆风雨,正从遥远的天际席卷而来。
出事了
侯君集心中立时掠过这个念头。
为将多年,他倒只是色变,而未慌张,马上沉声下令“去查何人困我军营”
顷刻间,侯君集就知道,消息必然泄露,这是朝廷的兵马,但还抱着万一的希望。能被他看在眼里的将领不多,此时此刻,他仍然自信有一搏之力。
李绩的大军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滚滚而来,滚动腾跃,迅速赶到了侯君集军队驻地的右翼,隔着三箭之地,李绩便下令停止前进,原地列阵
令行禁止,大军立即停下,原地整顿。
一柱香的功夫,迎风飘展的战旗和闪烁寒光的刀枪,蕴藏着杀气的弓盾便与持有它们的人,稳稳地停在那里,仿佛铜墙铁壁。
李绩身边,是足有一千二百人的一卫骑兵。他们一手揽缰,一手持枪,枪尖朝天直立,如同整齐的森林。肃杀的气氛充盈在军伍之间,就算有什么孤魂野鬼、精怪山魅,在如此强大的杀气面前,也得望风而逃。
“去告诉侯君集,李绩要与其一见”
李绩一声吩咐,立即就有一骑从这铜墙铁壁中驰出,向着黑压压的青华山驰去。
“李绩来的是李绩么”
侯君集忽然感觉有些喉间苦涩,他沉默了片刻,才对那来通报消息的唐军骑士点点头“告诉李将军,一刻钟后相见”
那骑士也不多话,拨马便走。
一刻钟后,在青华山和郊外阵营之间,两骑马,缓缓而行,渐渐驰向中间位置。
曾是袍泽、同在一人帐下听用,两个人也有了相当的默契,而且以他们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两马匹停住了,只隔一个马身。
两人都未佩戴长兵器、远程兵器,肋下都只佩了一口剑。
相距只一个马身,马都没有足够的空间驰骋起来,两人也就不会出现骤然暴起杀人的可能。这一点,两人同样地有默契。
“呵呵,皇帝已经知道了”
侯君集一见李绩,便咧开嘴笑起来。
李绩道“阴谋已然败露,事已不可为了侯将军,罢手吧”
李绩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反,询问他为何要反的原因,殊无必要,如果事涉私密,知道了反而不美。所以他单刀直入。
侯君集也是武将,李绩至少是儒将,而侯君集不是,性子更直。
听李绩如此一说,侯君集冷笑道“我有大军在手,未尝不可一搏”
李绩摇头“我不围你,也不挡你,我只在你一翼盯着有我李绩盯着,谁敢心无旁骛,转攻其他目标”
侯君集一窒,但他知道,李绩说的是实话。
李绩又道“尉迟恭去了东宫六率的营地,你已没有呼应。”
侯君集脸色一白。
李绩道“褚龙骧率军进了城你如何在我的侧翼威胁之下,攻破城池”
侯君集沉默良久,缓缓地道“太子还有一个杀手锏”
李绩淡淡地道“玄武门,李安俨”
侯君集心一沉。
李绩道“左屯兵马已然出动。”
侯君集抿了抿嘴唇“李安俨据险而守,左屯将士,未必拿得下他”
李绩微微一笑“也许”
侯君集精神一振“就算你挡住了我又如何就算尉迟恭挡住了东宫六率又如何就算褚龙骧控制了京城又如何只要李安俨拿下了皇帝,保太子登基,你们就得土崩瓦解”
李绩道“不错所以侯将军既已没有用武之地,何不就此观战。如果李安俨成功了,李某解甲,由侯将军捆送京城如果李安俨失败了”
李绩轻轻吁了口气“将军又何必驱使这许多袍泽,白白送死”
侯君集沉默良久,下意识地眺目望向京城。
夜色茫茫,雪花飘飘,他目力难及,但却好像已经看到了玄武门上的刀光剑影
玄武门城头,正在鏖战。
李安俨坐镇玄武门,一直在等待着发动的那一刻。
如果早上一刻,也许他此刻已经快把内宫的门撞开了,可惜,这机会已不会再有。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刻动手侯君集那边、东宫六率那边、东宫那边、正在京城调动秘密力量准备控制重要大臣的苏有道那边,都是与之相配合的。他们每一组的行动时间点,都必须要考虑到其他部分,才能相互呼应,彼此配合。
如果其中任何一组不按照规定时间,提前或延后行动,都可能令得整个行动顾此失彼,自乱阵脚。所以,他只能等到规定的时间。然而,他却先等来了左屯的猛烈攻击。
李安俨拥有玄武门,可左屯的人却拥有弓弩和飞抓。这一下子就抹平了李安俨的地利优势,两下里越打越是激烈,在弓弩的掩护下,左屯的人已经快要攻上城墙,李安俨就算想放弃守御,孤注一掷地攻向后宫,也不可能了。
今夜,苏有道也在忙碌。
整个计划是他策划的,但这些最关键环节,他在最后一刻却没有亲自去主持。
因为,没有可能。
在这个时辰,没有那么即时的、快捷的通讯,所有的一切都已安排好,每一环的执行者都不是庸人,这时候他只能寄望于这些人的临阵发挥。他若居中指挥,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只不过是陪在太子身边,一起翘首企盼。
所以,苏有道在做拾遗补缺之事。
他要控制京城所有德高望重的名士、地位崇高的官员、权柄甚重的实干派、威望隆重的皇亲国戚。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不要以为他们就只会一味地愚忠,如果李安俨成功地控制了皇帝,而这些人审时度势一番,认为在新皇御下将渐渐葬送他的前程,又或者与太子或太子一派的重臣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以为他们就不会逃出京城,另立藩王为帝
所以似长孙无忌之流,尤其是魏王李泰的府邸,他们的府邸之外,苏有道都安排了人手。这些高官有权临街开门,不受坊市制度的限制,大军进城他们应该有所察觉。
目前,苏有道只需要派人盯着,防止他们离开府邸。偌大一个长安城,回头可不好再找。而宫里面一旦大局已定,就可以把这些人直接控制起来了。
褚龙骧调兵进城的时候,苏有道就知道不妙,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苏有道现在也只能寄望于李安俨能够成功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玄武门。
那是最后的关键。
李世民自已也是这样,他拥着披风,站在院中土石垒起的一处亭子里,这里地势高些。李世民站在这里,眺望着玄武门,他也在等候最后的结局。
“圣人,四位才人闻知圣人驾到,不胜惶恐,特来请见”
杨千叶盈盈福礼,娇声禀奏。说话间,妙目一扫,注意到皇帝身边站着两个,亭外五角各站一人,再外围以八卦为方位,又有八名甲士肃立。情知这些面目平凡的侍卫,实则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此时猝然偷袭,绝难得手,不禁暗暗一叹,打消了暴起杀人的念头。
“嗯”
李世民微微转身,看了眼这位良侍,倒是眼前一亮。
灯下看美人儿,本来就能愈增三分颜色,更何况杨千叶身段出挑儿,姿容清丽绝俗。李世民乍然一见,就似大雪之中看到了一抹新绿,登时眼前一亮“咦好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难不曾也是今年进宫的,朕竟不曾见过”
但此时此刻,他哪有心思转别的念头,目光只微微一扫,便淡淡地道“她们有心了,便唤她们来吧。”
李世民再度转身,看向玄武门方向“就在亭外问安就好”
“奴婢遵旨”
杨千叶款款施礼,转身退下。
皇帝方才的眼神一亮,她已经注意到了。若是这位表哥敢打我的主意,杨千叶暗暗冷笑那就是天要亡你,你想不死都难。
走出几步,杨千叶微微扭头,飞快地瞟了一眼玄武门的方向。今夜皇帝不告而来,且如此阵仗,明显是出事了。玄武门那边会出什么事难不成有人叛乱
义士啊
只要是想杀李世民的,在杨千叶看来,都是大隋义士。
杨千叶很想看到,有一位勇士,提着带血的长刀,穿着威武的甲胄,从那玄武门一路踏雪而来
好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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